第71章(2 / 2)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258 字 11天前

线高力士与葛福顺联袂进殿,葛福顺手捧一只黑檀托盘,其中赫然盘着一卷白绫。皇帝从案上抬起头,望见他们,神色间竟掠过一丝悯然,淡淡道:“办妥了?”葛福顺跪下将白绫捧上,道:“太平已于巳时一刻自裁,尸身现停放在故宅中。”皇帝道:“迁到慈恩寺去吧,让那里的和尚念几天经文,消解消解戾气。”

葛福顺退出后,皇帝向高力士道:“她可留下什么话?”高力士神色稍一迟疑,皇帝笑道:“朕这个姑母,朕最清楚,你尽管实说。”高力士讪笑道:“那些忤逆恶毒言语,宅家听之无益。”皇帝笑道:“咱们这一路如何走过来的,还在乎几句言语。从此之后,这样的话再听不到,反倒是遗憾。你说吧。”高力士道:“她说,她暂不往生,三途路上,等陛下应誓之日。”皇帝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不过如此。也好,让她在黄泉路上看看,朕治下的大唐盛世。另一件事你办好了么?”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头道:“稿子苏颋拟好了,用不用还须宅家裁夺。苏颋还命奴婢转奏宅家一句话。”皇帝眼睛扫着文稿,随口道:“你说。”高力士轻声道:“他说,请陛下勿惊太上皇。”皇帝一怔,笑道:“他到底是在腹诽朕。”高力士嗤之以鼻道:“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哪里知道太平等人是怎样谋害宅家的。”皇帝摆摆手道:“这些话不要再说,他们读书人讲忠恕之道,最愚,最诚——”他的目光微微一冷,道:“也最好用。”

皇帝轻轻用指尖抚摸了那白绫半日,闭上眼去想太平现在的容貌,不知死亡是否能够摧毁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美丽。日日和姑母相见,倒也不觉得她如何衰老,那张容颜似乎和幼时在洛阳宫中见她并无甚区别。只是她的裙裾越拖越长,面上的花子越帖越金光闪耀,她的神情态度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则天皇后。自己对她的情绪由孺慕到嫉妒,由嫉妒到憎恶,到最后生死相搏白刃相见,究竟这一次次地变化是由何事发端,他已经想不起了。他只知道他痛恨那悬于御座上的珠帘,自幼年起,就立志要将那珠帘扯下,无论那坐于其上的人,和他怎样地血脉相连骨肉相关。现在他终于亲手终究了这笼罩大唐五十年的女祸,若非女祸,凭他庶子的身份,断不会有今日的成就,若非女祸,他又怎会将生命中最美好的种种,尽皆失去。

皇帝站起身道:“罢了,咱们先去万年县狱,太平之死瞒不了太上皇多久,早早打发了他,免得节外生枝。”高力士道:“那等腌臜地方,何须宅家亲临,奴婢去一趟就成了。”皇帝笑道:“朕这个表弟不是寻常人,你不是他对手,现在朕又不能杀他,莫让你白吃个亏。再说,”皇帝神情略有些惆怅道:“毕竟是一起长大,这一别未必能再见,还是去送送吧。”

薛崇简被收押在万年县狱中已有三日,这座监牢虽属万年县管辖,比不上大理寺的规格,但究竟是天子脚下,时常关押重要人犯,亦是戒备森严。他独住一间牢狱,每日只有狱卒来送饭,他不知武灵兰人在何处,更不知外间已是何样天地。只是朦胧地判断,母亲失败了,但终究又存着些指望,大约皇帝也未胜得彻底,否则不会三日了还不见发落他。只要有舅舅在,母亲就算被夺了权柄,性命也应当无忧。他在无能为力的等待中,从惊诧焦虑渐渐归于麻木的宁定,此时人力皆已走到了尽头,生命,希望,绝望只能交付上天。

长安的七月常常有雨,那间牢狱年久失修,墙壁一角时常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初时搅扰得他烦躁不堪,且被那肮脏潮湿的气息熏得他阵阵作呕。后来在周遭牢房传来的哭喊呻吟声中,这唯一悠然的声音反倒成清凉的宽慰。他伸出手去,让那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掌心,那样不疾不徐的从容,如同铜漏一般。原来无论是华堂之上,还是覆盆之下,贫富生死可能都不平等,但唯有这随水而逝的光阴至为公道。那是繁华终将走向破败,恩爱终将走向离别,他开始看清生命的真相,原来人世的苦楚真的是没有底限的。他到了这个地方,才知道几日前对母亲的依恋,对李成器的思念,那些纠缠在期望之中的失望,都成了不可再得的奢侈。

一阵脚步声砸进他几乎他凝固的意识里,他慢慢抬起头,看见皇帝带着高力士等一干内侍走过来,虽是囚室内光线昏暗,他不甚看得清来人的面目,但那种志得意满后才有的融合了盛气凌人又骄矜的步伐,他还是从中读懂了得意与羞辱的味道。他甩去手上把冰冷的水珠,把那对光阴虚妄的惆怅和寂寞一并弃置,那是生命太久的人才有资格享有的愁思,他哪里有这个福分。

他缓缓站起身,隔着木栅凝视皇帝,皇帝却只是含笑不语,并不因为他的失礼有任何的愠怒。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皇帝太了解薛崇简,他知道他心中的焦急与疼痛,所以他越发可以慢慢将这疼痛看得清楚。他对花奴的深情、骄傲、牵挂都洞若观火,花奴平生享有的宠爱太多了,则天皇后,太平公主,太上皇,李成器,他们皆用自己心中最柔弱美好的一处来爱他,反是为他遮挡了这人世的本来面目。他们同样的年纪,皇帝已经几经生死,一颗心早已打磨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花奴的心却是曝于丽日之下的,像小小的孩童一般,任由旁人将他的苦乐看得分明,也任由别人轻而易举地伤害。

高力士却未懂得皇帝在享受这静默中的快乐,呵斥道:“大胆薛崇简,见了圣躬怎不下拜!”

皇帝一笑抬手道:“自家兄弟,不必……”他话未说完,却见薛崇简缓缓跪倒在地,他这样的驯顺,倒是大出皇帝预料,后两个字便忘记说出。薛崇简道:“太上皇圣躬安否?”

高力士也未想到他真的会下拜,虽然是开口问太上皇,但眼下二圣并尊,官员们先问太上皇安也是常情,便照规矩顺口答道:“圣躬安!”却不料薛崇简声音骤然一扬道:“我问李隆基!”

高力士惊道:“你作死!”

兴许是离得近了,皇帝看清薛崇简说话中双目骤然亮起的冷光,不知为何心中倒是微微一震,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定下神来淡淡道:“太上皇圣躬安,你放心,朕要做追比尧舜的圣贤之主,自当以孝悌为天下楷模。”薛崇简点点头,又问:“我娘……”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问出来:“和他呢?”也许他现在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的情形了,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可掩饰的么?

皇帝窥破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朕不会落后人尺布斗粟之口实,大哥安分守己,朕自会保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尊宠。至于姑母……”

他故意将话头一顿,薛崇简的一颗心被他提到了嗓子眼,憋得一股酸水在腹内翻腾,直欲将这颗心呕出才能消停些,他咬着牙喝道:“有话你直说!”

皇帝目视他淡笑道:“姑母身为李氏公主,而倒行逆施,蓄养奸恶,危及太上皇与朕,事发之后,姑母自知无颜见太上皇,已于今日在宅邸中自尽,朕赐她以公主礼安葬。”

薛崇简这几日来不敢去碰触的恐惧,终于被人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吐出,奇怪的是他竟未曾觉得如何可怕,如何痛心,反是那颗心慢慢地落了回去,向下滑得很深很远,如同那坠落的冰冷水滴一样,滑落进黝黑不见底的深潭中去,再也寻找不到。

皇帝道:“姑母虽被奸人愚弄,但你对社稷的一片耿耿之心,朕早有体察……”薛崇简忽然喃喃道:“你快些。”皇帝被他说得一怔,随口道:“什么?”薛崇简的眼神茫茫然地望着墙角那一滴滴坠落的水珠,道:“是显戮还是自裁,你快些决断。不要审问,不要拖延,我什么罪都认。”他心中真的觉不出痛来,眼中亦干涩无泪,仿佛只是知道母亲的所在,反倒有了皈依的踏实,他不过是要快些去与她相见。

皇帝微笑道:“你想岔了。你对社稷有大功,朕自会保全你。非刘姓而王,天下共击之,朕虽赐你李姓,但这个王爵实在对你有害无益,就先革去吧。朕将你转迁蒲州别驾,那里有你母亲留下的府邸,改一下规模便可居住了。”

薛崇简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并不全明白他话中之意,却也朦胧明白他不会杀自己,他展颜一笑道:“你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那神情如孩童一般明净,便真如看到何种有趣的事物一般。

他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淡,倒是让皇帝心中不悦,他留下薛崇简,原是为了牵制父亲与李成器,眼见得他了无生趣的模样,倒是有些担心自己一转身他真的自尽了。他沉吟片刻,向身后的内侍一挥手,那内侍捧上一只托盘,盘上有一只金盅,在这暗中望去,内中酒浆亦是滟涟如血的凄艳。

皇帝道:“卿当远行,饮一杯去。”

薛崇简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酒杯,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有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在他要独自面对整个天地的残酷时,也是拿起一盅酒,道:“饮一杯去。”那时原也想好了,真的阿婆不肯原谅,就为那个人死了也是甘愿。清光到死也相随,原来到死也相随的只有清光。虽然是这样的寂寞,但知道他是好好的,便也不必挂念了。世事的无常,未必会给相思留多少余地,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也须有因缘际遇,真的无路可走之时,便也只能放手各奔天涯,他已经从皇帝口中证实,那个人能够尚算光鲜地平安活着,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