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病重,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听着完全不似他在前头跟朝臣们议政时的声音,反而像个孤寡老人,很需要子女的关爱。江也心里如此想着,心头的紧张竟也奇妙的放下了不少。
“朕想歇息了,你们都退下吧。”皇帝转而道。
牧公公跟李太医对望一眼,纵然是有心要在这里侍候,也知道现下不该违拗皇帝的心思。二人犹犹豫豫,半晌没有说话,皇帝又虚弱地道:“让小江留下伺候就行了,也是老九的一片心。”
“是。”
江也伏在地上微微发怔,完全不明白皇帝此话何意。待到内室的人都退下,只剩跪在地上的江也和躺在榻上的皇帝之后,皇帝才微弱地咳嗽两声,幽幽地开口道:“还跪着呢?起来吧。”
“谢、谢皇上。”
江也略带哆嗦地起身,皇帝又道:“过来,扶朕坐起来。”
“是。”江也埋着头,如他所言,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扶起身,单只手仔仔细细地将后头的软枕垫高,再让皇帝靠在上头。
皇帝满意地看着江也,突然问道:“可真是老九的意思?”
“嗯,是。”江也垂着头站在一旁道。
“朕看不是。”皇帝道。
江也当即心下一惊,还真没想到皇帝会如是说。
“朕看,是你有话想跟……咳咳……咳咳……”皇帝正要说什么,约莫是岔了气,又开始咳嗽起来,江也忙想上去给他顺顺,又怕自己如此举动会冒犯天威,只能空伸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上您还是……”“咳咳,无妨。”江也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还是被皇帝打断。过了一会儿,皇帝顺过气来,就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你是有话想跟朕说吧?”
江也只好点点头。
初见时他便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总像是能看穿人心里的话似的。但转念一想,这也正常,好说歹说是皇帝,听听那些大臣们拐弯抹角的话,便能理解他为何这么会读心。皇帝要是连他江也这种愣头青都看不透,岂不是被大臣玩得死死的。
“之前你可没这么拘束。”皇帝道,“现下也没旁人,你便当朕是七爷吧。”
江也有些哭笑不得地小声哼唧了一句:“七爷不可会自称朕……”
“朕让你当,你就当。”皇帝被他这句埋怨给逗得心情好了起来。
一个人在深宫里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也想通了无论远近亲疏大家各有目的,突然间看见江也这样略带单纯的人,还真有些新奇。除了新奇之外,便还有一些些皇帝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自在。
面对皇帝这句话,江也突然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对着皇帝道:“我只是想来感激你上次救命之恩!我听说是皇……是七爷让李太医救我一命,有恩不报非君子,我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至少……”
江也本想说“至少在你临死前这段时间,我可以照顾一二”,但又觉得这话好像是掰着手指头等皇帝死似的,只好话还没说完便收了声。
皇帝瞧着他的样子,又恢复了之前“七爷”固有的神态,轻声道:“上回在会善楼,也被你搭救过一次,就当是互不相欠了吧。”
江也摇摇头道:“我那只是举手之劳。”
“可朕,都不必亲自动手。”皇帝说着,笑了起来。
可这轻松的气氛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殆尽,皇帝转而问起岑黎玊的事情来:“你是玊儿身边的人,那恐怕你的‘受人之托’,便是受玊儿?”
江也还是摇头:“不是,可我真不能说。”
“为何不可?”皇帝失笑道,“你只当朕是个年迈的父亲,想知道幼子心里想些什么,难道这也过分么?”
“不是……”江也连忙否认。
皇帝又干咳两声,然后冲江也招了招手:“你别拘着,来朕身边坐。”
江也没敢动,只听得皇帝接着说:“朕应该,跟你父亲年岁差不多吧。”
“是。”江也点头道,可脚下还是一步未挪。
“你瞧瞧,朕这身子,你站那么远,想跟你闲话一二都觉着吃力,这都不肯坐过来?”皇帝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江也的裤裆,“总不至于想让朕以你的身份威胁你听令吧?”
江也实在是被皇子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弄得难以应对,便实诚地说道:“我……我若是坐过来,以我庶民的身份,岂不是冒犯天威?”
“可你若不过来,便是抗旨不尊。”
“……”
犹豫半晌,皇帝这番话对江也来说,横竖都是死局,他最终还是依言侧着身子坐到皇帝边上。反正皇帝若真想杀他,怕是能有一千种说辞来治他的罪,这么想着,江也倒有些破罐子破摔,干脆听命好了。
他坐到皇帝边上后,皇帝又道:“你倒是率性。”
“谢皇上赞赏。”
“朕想问问你,你若是朕,你会把皇位传给谁?”皇帝冷不丁地开口道。
这句话把江也的屁股都吓到地上了。江也从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可还是被这个问题吓得不敢继续坐在那儿。他从榻上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回到地上,声音都略带哆嗦着道:“皇上……”
“你何须这般害怕?”皇帝轻声叹息着道,“本是看重你率性,你这样倒和寻常宫人无异了。”
“我……”江也张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一下子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皇帝没再勉强他多说什么,反倒是自顾自地念起来:“原本尚儿,是朕最属意的人选,可惜啊……也许是朕年轻时候做的孽,没想到却报在了尚儿头上。”
皇帝说着,声音略带哽咽,似乎是提及大皇子早逝有些悲伤。
江也试探地抬起头,只见皇帝双眼放空,面上的神情是实打实的悲痛。
“薛家这么多年,荣光满门,本以为他们会满足,却没想到……”皇帝接着道,“哎,却因此害了尚儿。当初若是魏渊廷跟着,兴许尚儿不会就这么走了。”
江也听着,心里生出疑问来。
大皇子的死,对外已经明说是通敌卖国的商戌所为,虽然江也知道商戌是无辜的,但旁人定是这么认为了。尤其是商戌已经伏诛,按理说皇帝应该是信了那番说辞才是。可眼下,皇帝这番话,字里行间都直指是薛家谋害皇子,像是薛家嫁祸给商戌一般。
若是如此,皇帝又为何要治了商戌的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