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或者,就此疯了会轻松一些。无论是自我了断,还是丧失理智,都比面对绝望的折磨要好。如今想来,欲子们似乎注定走上这条路——奢望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结局,主动踏上自我毁灭之路。
可他还有珍视在心的一点温暖。他还没与那人看花灯,没尝够放下重担、与人相依而活的滋味。他不想死。
……他无路可走,偏偏又不能停下。
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之中,时敬之睁开了双眼。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处还留着阵阵痛痒,半个字都说不出。看到尹辞关切的眼神,时敬之还没想好摆出怎样的表情,泪水便自行潸然而下。
真丢人,他想。
可他就是止不住那些眼泪。对方柔和的注视下,所有的绝望与委屈似是决了堤。实在控不住情绪,时敬之便不管不顾地动起肢体,拼命抱住尹辞,借此从世间逃离片刻。
尹辞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绝望,并未催促或询问。那人只是轻声说着话,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似的。
他受尽折磨的心上人,尚不知这“不死不灭”背后藏着怎样的荒唐。也不知这大好河山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样邪异的景象。
时敬之吞了口唾沫,喉咙一阵撕裂似的痛。他将尹辞抱得更紧,终于吐出了一个干哑的词句。
“兀自放弃,单单留你一个人。”
他眼泪还没擦净。
“我怎能……甘心。”
第141章 悬木
听完时敬之强忍疼痛、断断续续的描述,尹辞久久不言。
夜风徐徐吹进马车,温凉干爽。夜色清透如水,天上一轮圆月当空。两人紧挨在一起,这本该是令人无比安心的一刻。
然而他们连这最后的宁静也无法安享。
“不必再说。你脖颈伤口未好,小心扯裂了。”见时敬之带着还没好的伤,仍挣扎着想要开口,尹辞伸出两根指头,按住他的嘴唇。
时敬之受了莫大打击,身心俱是虚弱不堪。他半躺在逼仄的马车之内,紧紧靠住尹辞,似是半步都不想离开。
这个状态,尹辞再熟悉不过。二十四年过去,他们的状况似是完全颠倒。如今深渊边沿的人成了时敬之,自己须得抓稳他才行。
“我再重复一遍,你看可有疏漏。你只需眨眼就好,一下为是,两下为否。”
尹辞任由这人贴着,没露出半点不耐或轻蔑。
“大允地下生了棵‘颠倒巨木’,它汲取万物精气,其中以凡人为主。为了保证精气充足,它靠‘天厌’去劣存优,豢养牲畜似的养人……照这个情况来看,那罗鸠也有‘天厌’,它们极可能也有这样一棵‘妖树’。”
时敬之下意识想点头,喉咙处登时一阵剧痛,他吓得全身一僵,只好眨了眨眼。
“精气足而生妖。不说你的状况,源仙村内亦是满地妖材。这样看来,那些零散出现的‘妖怪’与‘妖材’,不过是靠了天生体质,从妖树处得了更多的精气。”
要是妖材、妖怪都是受那巨树影响,一切便解释得通了——要说那些回返的精气就是“饲料”,他们只是适应性更好、长势格外喜人的“意外”。
时敬之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眨眼。
尹辞却笑了。他起初只是微笑,随后笑得越发畅快。美人笑于月下,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象。可想想月下藏了些什么,时敬之只想打哆嗦。
难不成此人受了过头的刺激,又要走火入魔?时掌门险些就地弹起来,将人未雨绸缪地抱紧。
然而尹辞只是兀自笑了很久,顺手拍拍时敬之的背。
“师尊向来是个人精,怎的这种时候转不过弯儿来了?”
这人不但没有绝望,反倒用上了调侃的语气。时敬之迷茫地松开尹辞,对方照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瞧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他的绝望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
“那‘妖树’若有神智,何必由着我这个后患无穷的祸害到处跑。再不济,贺承安与它打个招呼,叫它来处理我便是。而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可能性只有一个——”
尹辞轻松道。
“它灵智未开。”
如同三伏天得了杯冰水,时敬之身上的焦躁昏热瞬间散去。
妖材、妖怪之流,千年之前便有传说。然而仙酒与欲子,却是大允开国后才出现的。无边黑幕背后,站着的未必是妖树本身。
想来也是,一般人家饲养家畜,也不会让家畜事倍功半地乱做杂事。
要是那东西有灵智,哪需要凡人费尽心思“请神”?又哪需等人搞什么“百年大业”?只需瞄准有权有势的人,把“不死不灭”的奖赏一挂,自是有人上赶着替它照料“牲畜”。若是人心变了,换一个更听话的就好。
那“倒悬巨木”,没准真的只是一棵巨木罢了。
正如这大地上的一切树木,根系汲取养肥,顶上抽枝延伸。它们以自己的道理生存,却全无思维性情可言。若无人插手,它不过是在一方造就“天厌”,从其余生灵那里掠夺精气而已。
与田间杂草、仓中硕鼠无异。
这个想法浮出的刹那,时敬之飘忽的魂灵落了地。他在行李中摸索半天,摸出陈千帆的记录簿。继而取了炭条,在记录簿的空白处快速书写起来。
见时敬之表情平静下来,甚至透出几分狠戾。尹辞探出头去,赞赏地吻了下对方的唇角。
【引仙会养欲子,以视肉饲之,何解?】时敬之露出一丝微笑。
“按照阎不渡当初的说法,食视肉而成仙。若说成仙有不死不灭的好处,估计也就变成我这样的境况……八成与妖树脱不了干系。”
尹辞思忖道。
“欲子智谋过人,为人中精怪。然而大多狂傲重欲,难以掌控。那视肉之中,怕是暗含了操纵人心的手段。”
这话其实已然有所保留。被强行掌控还算好,怕就怕人心都给抹了,变成满心忠诚的傀儡。
至于忠诚于谁,为谁所用,那就难说了。
毕竟上百年养出个完美的欲子,也没见引仙会怎样谨慎。他们甚至没在时敬之面前唱红脸,不在意以敌对态度出现。要是视肉只有长生之效,时敬之吃完走人,百年大计岂不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