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沉默了很久,小而白净的脸儿静谧得像雕塑。
“谢谢。”他说。
这还是百里决明头一次听见他的道谢,这厮脾气倔得很,从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约莫是活着的时候地位甚高,旁人都捧他臭脚,日久天长捧出了一副狗脾气。
百里决明得意洋洋,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呐,大点声儿。”
恶童横了他一眼,盘腿在屋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和一支毛笔。他咳嗽了声,颇有些局促地问:“那个……你知不知道怎么同女孩儿说话?”
“哈?”百里决明侧脸看他。
恶童别过脸,不太愿意开口的样子,然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昨儿把寻微说哭了。”他看起来很头疼,“我不是故意的。”
小孩儿看起来很严肃,还拿出了绢帛做笔记。百里决明有些无语,寻微哭,多半是装的。姑娘被他宠坏了,从小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一有个什么不如意就哭啼啼,就算百里决明不满足她,一见她哭也就从了。没法子,纵然知道她故意哭,也得逆来顺受地配合她,哄她笑,陪她演。要紧一宗儿是绝对不能戳穿她,要不然她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不理人。甭管谁对谁错,一定是百里决明道歉。
“这么同你说吧,你就夸她,闭着眼夸,千万不要说她穿得衣裳丑,梳的头发不好看,上的妆像鬼怪。”百里决明坐起身,认真地传授经验,“绝对不能说有人比她更漂亮,一定要说她天下最美。要是她哭,不要紧张,你慢慢哄,千万千万不能让她发现你不耐烦。她要是觉得你敷衍她,这事儿就完不了了!”
恶童严谨地记下了百里决明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百里决明总结道:“总而言之,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师父,我就是她奴隶!你明白了吧。”
恶童用力点头,“我懂了。”
两个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
打那之后,百里决明白日翻寻古籍找破解命格的法子,恶童夜晚去敲寻微的窗。第一天,恶童带寻微去河边放火莲花,渺渺的赤色红莲连成一片,他为了壮观放出太多真火,一炷香之后河水被真火烤干。第二天去逛庙会,寻微想吃糖葫芦,恶童买下了所有冰糖葫芦送给她,小孩儿们站在垒成山的糖葫芦前只能看不能吃,哭声震天。第三天有恶霸觊觎寻微的容色,带了一伙二流子来堵他们的路,恶童当着寻微的面将他们挨个烧成了秃头,还不许他们戴帽子。
因着这些言辞下流的恶霸,恶童为了永绝后患,第四天跑出门烧光了所有浔州男人的头发,并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敲寻微的窗,“寻微寻微,今天一定不会有恶霸欺负你了!”
浔州城所有人家都知道城中多了个绛色衣裳的魔头,为了逗一个戴着幂篱的绝色女子开心什么都做得出来。穆家丧仪未毕,跑来伸冤求救的百姓就踏碎了门槛。
穆知深亲自登门,告诉谢寻微:“恕我直言,令师近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谢寻微没有想到恶童比师尊更加乖戾,师尊行事虽然嚣张,但会把控分寸,不会闹得太难堪,更不会牵连无辜。恶童不管这些,万事随自己心意。谢寻微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冷笑,“谁让他们觊觎寻微,小爷该抠下他们的眼珠子。”他盯着穆知深,“咦,你的头发为什么还在?”
穆知深:“……”
谢寻微抚摸恶童的脑袋瓜,温柔微笑,“这几日玩得累了,今儿便在宅中歇息吧。”
“不行,昨儿说好了去镜湖游船的。”恶童不乐意。
谢寻微弯下身,同坐在蒲团上的他说:“不听话,寻微就不喜欢你了。”
恶童身上一僵,别过脸,哼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小爷才不稀罕。”
谢寻微送走穆知深,搬来红漆小案,摆上黑白棋盘。
“我们下棋?”谢寻微提议。
“不下。”恶童捧着脸生闷气,“我在阴木寨自己和自己对弈了两百年。”
“看书?”谢寻微又问。
“鬼国宗卷每一个字我都能背下来。”恶童冷冰冰地说。
“那你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儿?”谢寻微拉他袖子。
“我活到六岁,死了。”恶童道,“说完了。”
谢寻微感到头疼,他忽然明白了,生前那个百里决明为什么说他最讨厌闹腾的小孩儿。
两个人陷入沉默,檐溜下的水滴滴答答,石阶上洇出烟雾一样的深色水迹。帐幔在风里飘,燕子楼当着风,凉凉的月色顺风而来。
恶童终于开了口:“寻微,我是不是很讨人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同我说大任担于我肩,我必须勇敢,必须懂事。我须得苦读经传,我须得勤练术法,所有人都盼望我长大。可我还是忍不住任性,偷偷跑出去玩儿,一个人爬上金砖宝塔,坐在最高的屋檐上。整座山的人都跑到下面,喊我下去,最后还惊动了我爹娘。我偏不下去,我就喜欢看他们气个半死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白皙的脸颊对着苍白的月色,像一张纸,没有血色。
他说:“其实到今天,我已经五百多岁了,我早就应该长大。所有人都要长大,没人可以一直活在童年,即使是鬼怪也不例外。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回心域了,你早点休息。”
他正要离开,谢寻微拉住他的衣袖。
“最后问一个问题,”谢寻微攥着他的袖角,“你同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恶童沉默良久,蹲下身,将谢寻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寻微,你有没有体会过下坠的感觉?我有时候想,世界就是一个小孩儿手里的石子儿。小孩儿把石子儿往外一扔,世界就产生了。当石子儿落到地上,世界就结束,这漫漫尘世就活在将落未落的瞬间里。万事都有尽头,所有人都有落地的时候。但死而不亡的鬼怪没有尽头,我和百里决明永远在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他低着头,轻轻说:“不同的是,他的苦痛,我替他受了。”
温热的六瓣莲心在谢寻微的手掌心里跳动,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谢寻微有些发愣,怔怔地仰起头,注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悲哀柔软的光在他的瞳子里蕴聚,谢寻微好像在那双红色眼眸看见了师尊。
谢寻微心中莫名涌起无限的悲哀,恍若有冰冷的海潮洇埋心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恶童转身要走,谢寻微再一次拉住他。
“走吧。”
“去哪儿?”恶童疑惑。
“去游湖呀,”谢寻微笑意盈盈,“你不是想要划船么?”
恶童别过脸,不满地嘟囔:“你未婚夫不让我们去。”
“第一,穆师兄不是我未婚夫。”谢寻微郑重地说,“第二,他若敢拦,你就把他烧成秃子!”
这次他们不光无视了穆知深的叮嘱,还打破了百里决明二更前必须回家的禁令。夜深了,木芙蓉的落红铺满黯淡的小径。初一抱着睡着的恶童回小院,谢寻微跟在后头,侍女们无声地退避,初一把怀里的人放上床榻。恶童迷迷糊糊的,眉关紧紧锁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谢寻微俯下身,帮他掖被子,冰凉的发梢拂过他的鼻尖,他好像被吵醒了,微微睁开眼。
“你是师尊还是恶童?”谢寻微轻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