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想法会变啊……”女孩儿为难。
长生忽然答话:“没关系。变的时候,记得仔细问问自己的心。若心中摇摆不定,定要三思而慎行。若心中无怨无悔——”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一句话轻轻吐出来,有开山裂石之力,“若是无怨无悔——自当全力以赴,勇往直前!”
子释笑:“你这还是强者论调。”摇摇头,“也只能这样了。强者守心,原本就是当事人一念之间的事,旁边的人有意见也没奈何。唯其如此,越是能杀者,越要时刻提醒自己,千万莫沦为嗜杀者。”
敲敲桌子,总结陈词:“纵观古今,做到“能杀而不嗜杀”的人,无不是大仁大智大勇之辈。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脚下同样是累累白骨,却能烈火焚烧化为舍利;掌中同样是斑斑血迹,却能沃土深埋凝成碧玉。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真正永垂不朽。”
——这种境界,语言已经多余。
四个人默默发了半天呆。
终于,子归道:“大哥,我们睡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哥,我知道,不管能不能杀,你都是不愿杀的,可是却没有办法……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
望着他们的背影,子释无声慨叹:这两个孩子,实乃人间至宝。如此品性,足以成为净魂之源,擎天之柱。
心想:比我强,真好。
转身笑道:““自古知兵非好战”。这丫头倒反过来安慰我了。”
长生心思一直在“大无情,大慈悲”上震荡不息,这时回过神来:““能杀而不嗜杀”,当初跟子周讲的时候,不过模模糊糊一点影子,随口而出。居然被你掰出这么多道道,我可从来没想过……”
停下来看着他——这美丽柔弱的躯体中,究竟包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广袤无情如大漠;孤绝锐利如冰峰;温柔宽厚如草原,深邃纯净如天空。
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子释仍旧笑着:“说是这么说,知易行难……也就是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给他俩立个念想。一般人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别说做了,连想都想不到。”叹一声,“所以他们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苦恼。“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在这个过程里,磨的都是自己的心哪。这俩小家伙,苦日子在后头呢!”
呃?长生无语:“你是大哥……”
子释脸上现出悲悯神色,缓缓道:“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奋斗之苦,无论如何,也好过迷惘之苦。”
一阵眩晕,伸手扶住桌子。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用得过狠,情绪起落太大,竟颇有些吃不消。
“别说话。”一双臂膀伸过来,支撑着自己。
忽然再也站不住,任由他抱着,散了发髻,褪了衣裳,去了鞋袜……躺到床上,伏在他怀里。
长生左手环着他,右手以指为梳,从前额插入发间,缓缓向下。慢慢增加力道,顺着脊柱停在腰上。
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里对他说:“子释,你替我解了迷惘之苦,便让我为你承受奋斗之苦罢。你看了难受,那么不用看。你不愿杀,交给我来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还你一个清清亮亮缠缠绵绵太平盛世。到那时——”
“嗯……”子释恍惚觉得好像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讲,然而大脑已经停止转动。眼皮一点点掉下去,渐渐月迷津渡,雾失楼台。那双手和暖安定,将疲惫丝丝抽离,织就云梦黑甜,裹着自己泊在温柔深处。
感觉到怀里的人沉入梦乡,长生轻轻抽身坐起来,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玉色的睡脸掩在如云青丝之中,仿佛潜藏于深海的蚌珠,这一刻,在掌上莹莹生辉。
手指微微颤抖,拨开额前的头发,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子释……”心中万千纠结。
会叫他受不了的,未见得是最后的结局,而是中间那些残酷的过程。那些注定血雨腥风的过程,那些遍布荆棘坎坷的过程,会让他体无完肤折断筋骨,会令他枯萎凋零失去生机……
——这属于我的绝世珍宝,要藏在哪里才好?
藏在哪里,才能叫他不受伤害?
子释睁开眼,窗外丽阳高照,浓荫遍洒,竟已是中午时分。
撑起身子,胳膊软软的,又“通”的掉下去,才发现脑袋落在长生肩窝里。
“咱俩……就这样睡了一夜?”
“不然你以为哪来那么舒服的枕头?”
“也是。”重新支起来,“你往这边来点儿。”
“干嘛?”
“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扭扭脖子,“我换一边枕着。”
“嘿!你可真心疼我。”长生“啪”一声就往手感最好的地方拍下去。体罚完毕,心情舒畅,“别挪了,麻也麻过了。我出去进来好几趟,有人睡得像小猪崽,叫都叫不醒。”
“还不是因为枕头太舒服……”又躺下,拱一拱,称心如意。抿抿嘴,闭上眼睛。
长生把他再往自己身边搂搂。心上忽然一哆嗦,划了两刀。又一哆嗦,洒了把糖。没多会儿工夫,腌成了蜜饯。
——他终于,终于离不了我了……
这习惯已植入骨髓,渗透内腑,只怕解腕尖刀也剔不下来。
唯有这样,我终于能走了。
如果可以跟你去,如果能够带你走,如果……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你说过,天下事,没有如果。
子释,对不起。
我非你不可。我别无他法。
“子释。”
“嗯?”
“进了封兰关,别乱跑了,就去西京待着吧。”
“听说蜀州西南赤理山啊夕照湖啊那些地方都美如人间仙境——”
什么几角旮旯里的山啊湖,到时候让我上哪儿找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