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谁,敢这样不择手段欺上家门?……一张轻佻跋扈的脸倏的浮现在面前,子周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他背对妹妹站着,静默许久,忽道:“子归,你到门口等等谭老先生,这么久了,怎的还不来?我……去看看大哥……”
九月十一,新任兰台令因感染风寒,告病在家休养。
几个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前去探病,才知道竟是高热难退,沉迷不醒,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没两天,连真定侯府和庆远侯府都惊动了,接连派人问候,送来种种珍稀药材。
李府请的大夫乃是西京首屈一指的名医谭自喻,三年前经尹富文介绍,每年总要来一两回。谭老先生诊断的结果是:素体虚弱,劳倦失常;正气虚亏,风邪入侵;内伤湿滞,外感恶寒;表见大热,里实极凉——阴不调,阳不调,补不得,发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拔。拔了整整两天,病人却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司文郎急得跳脚。谭先生慢悠悠道:“大人少安勿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寒之症最是凶险,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又转向三小姐:“令兄这个身子,还有那个性情,去朝里做什么官?喧嚣乱耳,案牍劳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双胞胎只得陪着苦笑。
十三晚上,子周子归和下人们轮班守着子释,无言的忧虑焦躁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后半夜,其他人暂且先去休息,李文拎着新汲的井水进屋,李章换下少爷额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子,觉着不像前一天那么烫人了,心下稍感安定。两人一个陪在床前,一个候在屏风外,困意渐渐上来,趴着就要睡着。
“咿呀……”窗棂微响,窗扇就像被风轻轻带动一般自己开了。
傅楚卿高大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蹲在窗沿上。
本来在他算计中,李免吃了这番暗亏,必定难以启齿张扬,只会咬牙落肚咽下去。自己过后再细熬慢炖水磨浆,不怕他不服软。岂料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辗转听说病情凶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忍了三天,终于决定上门一探虚实。
正要抬手弹出泥丸封了屏风外那小厮的穴道,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从窗台里侧直刺而出。他这趟来,为了隐藏行迹,只在腰间缠了条鞭子。瞥见刀锋来势凶猛,不可硬挡,索性一蹬脚,向前扑跃,抖出鞭子去钩屏风上的插销,打算拖过来暂且做个盾牌。
谁知还没等鞭稍搭上去,那张八扇硬木大围屏突然左右裂开,哗啦倒地。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顿住身形便要后退,后头的刀子却已追了上来。左躲右闪,几招过去,才看清楚屏风只不过是被两个小厮推倒了,正瑟缩在床边,吓得直哆嗦。转身用心对付拿刀子这个,居然是李子周本人。刀法虽然过得去,但是秘书省司文郎跟理方司巡检郎比武功,岂可同日而语?问题是司文郎直眉瞪眼扑打厮杀,招招不要命,叫巡检郎颇为头痛。
傅楚卿惦记着来日方长,要当上门常客,不敢下杀手,打得束首束尾。恼火起来,心想还得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床上那个当人质,先脱身再说。应付两下,向后急退,正要反身去拿床上之人,“叮叮当当”几声轻微脆响,一张乌油油大网从屋顶兜头而下,网结处亮闪闪满天星斗全是刃尖——该死!竟是捕快们专用来伏击捉拿江洋大盗的顶级暗器,大名就叫“天罗地网”。理方司兵器库里也有两张,眼熟得很。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刃尖上至少煨着致人昏迷的麻药。
傅楚卿这个惊啊,他奶奶的,这一家子全这么又阴又狠!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一个滚地团身出溜到门口,夺路而逃。
真没想到,探一探心上人的病情竟然如此艰难。今夜只得作罢,明日另想办法。傅楚卿郁闷至极,冲到廊下,翻身往房顶上窜。忽闻“嗖嗖”破空之声,有暗器飞袭而来,瞬时到了背心!
我闪!再闪!接着闪!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识了传说中连珠三发的绝技。躲过前两支,招式用老,余力不足,竭力腾挪几步,第三支箭到底插上了肩膀。闷哼一声,想起董良说过中秋夜李氏兄妹如何救人,这几天暗中查看,也没瞧出什么,猜想不过是些花巧招数。怎知当年娇滴滴的小妞儿,一眨眼变得这么厉害。轻敌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语中的寒气堪比中宵风露。
“傅大人,请留步。大人若不肯留步,弓箭无眼,恐误伤大人贵体。”
傅楚卿哈哈一笑:“你既认得我,想必知道,戕害朝廷命官,可是举家抄斩的罪过。”
这时子周从屋里出来,森然道:“戕害朝廷命官?我襄武侯杀个把半夜闯进自个儿家中的毛贼,可没见过打哪儿来的朝廷命官!”
子归手中弓弦又拉开两分,锁定瓦檐上的目标:“听傅大人说话,想必还不知道,小女子蒙皇上和迟妃娘娘错爱,下月十六就要册封公主。大人辱我兄长,伤我至亲,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楚卿惊出一身冷汗。今晚大失策。以为不过乳臭未干俩小毛孩,哪知备下了如此周密狠辣的圈套。饶是自己江湖老道,措手不及之下,也差点一败涂地。不过——哼!老子还有一招杀手锏……
想到这,仰头磔磔狂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叫人毛骨悚然。他缓言厉色,慢慢转身:“公主殿下,我傅某人不会无缘无故登门贵府。请殿下仔细认一认——我与殿下,以及令兄,可是多年故人呢……”
双胞胎为了给大哥报仇,不惜血本,动用宁阗的关系从刑部督捕司弄来“天罗地网”,几个男仆跟着加紧演习,夜夜守株待兔。今晚屋里的打斗一开始,尹富尹贵立即点着了廊下风灯,以便三小姐施展绝技,射杀贼人。所以,傅楚卿这一转身,虽然夜色朦胧,凭子归的眼力,完全看得见五官面目。
四年时间,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成二八少女,几乎脱胎换骨,而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却谈不上什么变化。子归看清楚那张曾让自己留下刻骨伤痛的脸,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
“不错,正是我!”话音未落,傅大人瞅准机会,纵身而起,游魂野鬼似的,刹那间踪影全无。
子周走近妹妹,仿佛一柄隐形尖刀从心中陡然破出:“子归……”
子归弓箭扔在地上,抓着他放声痛哭,几欲崩溃。
第〇五八章 生之所系
九月十五这天,子周告假在家。
大哥的病情头天刚看着稳当些,哪知凌晨又见反复。天不亮就把谭先生接了来,听他不停叨叨:“唇白面赤,四肢僵冷,津汗淋漓,寒热交加,神昏呓语,板结枯涩……这、这是死症哪……”双胞胎脸上“刷”一下退尽了血色。
子周慌得嘴唇直抖:“先生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总会,总会……有所好转……”
谭自喻收回把脉的手:“凡人食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历生老病死,无可幸免。寻常疾患,只要对症下药,多能痊愈。如若沉疴重病,除却汤药针石之力,还须借天机鬼神之助。再有一样,就是病体自身执意求活之心——”
听到这里,子周子归一齐转头。
谭自喻沉吟道:“老夫也觉奇怪。令兄虽然身体素弱,胸襟却开阔豁达。观其神采风度,断无局促夭折之相。此番虽属重症,然阴阳之气未绝,故而老夫敢施缓手。今日看来,竟是汤药针石均未奏效,精气渐微,元神涣散,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了……”
子归泪水泉涌而出,捂住面孔,吞声呜咽。地下站着的几个仆人全哭起来。
谭自喻惋惜的摇摇头,又道:“三小姐不是说,侯府送来一些药材?拿来瞧瞧,老夫且想想办法。”叹气,“如今虚不受补,再好的东西灌下去,要么不管用,要么急火相攻,恐怕适得其反……唉,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大人与小姐若看得开,老夫便试试。若看不开……”
听这话音,竟是不成功便成仁,要司文郎兄妹准备后事了。
子周呆坐一阵,声音发哽:“小曲,你把那些药材都拿来,请谭先生过过目……先生且宽坐,容我们兄妹……商量商量……”说着站起身,看向子归。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愿意,求外祖父也好,求宁府也好,进宫求迟妃娘娘也好,欠人情也好丢面子也好弯脊梁也好软膝盖也好……大哥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
难道……真的要失去大哥了么……双胞胎再一次明明白白意识到:认回那么多亲戚,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重要。
两人正要去书房说话,尹贵忽然来报:“少爷,小姐,又有人来看大少爷。”双手递上烫金撒花名帖。
自从大哥生病,探望的人始终不绝。尹老板是日日亲自登门,韩府和宁府隔天派人问候,席远怀听到消息就赶来探看,翰林院走得近的几位来了不止一趟,就连宁三少都借着这个由头光临了一回。最近两天,为了让家里清静些,好一心一意照顾大哥,子周开始婉拒众人。——这来的却不知是谁?
接过名帖一看,脸色突变。伸手递给子归,捏起拳头:“小歌、阿文,把小姐的弓箭和我的刀拿来,快!”
子归搭眼一瞧,名帖上三行字。上首一列较小:“下官理方司内卫所巡检郎傅楚卿再拜顿首。”中间一列稍大:“谨问忠毅伯衔兰台令李大人讳免字子释如意安康。”下首是签名及年月日。纸张考究,字迹端正,居然十二分礼仪派头。
前晚双胞胎与诸忠仆夜捉飞贼,富贵二人点灯之后,马上遵照嘱咐远远躲开,没看到带伤逃跑的贼人真面目,才会不明就里送了名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