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子释几年养尊处优,养出一身细皮嫩肉,比之从前逃亡流浪时候,不知娇贵多少。偏偏长生心中印象,始终执拗的停留在往昔最惊艳最销魂处。见面之后,眼前人与梦中人迅速重合,五年分离恍若无存。只是每每抱住,会觉得比记忆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功力见长,还是因为他日益消瘦。那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仿佛稍不小心就要折断。
此刻,长生望着眼前一朵洁白无瑕悠悠停云,恍惚间竟不忍伸手碰触。
淡极始知花更艳。
惟其天然纯素,故衬得起无限繁华富贵,万丈锦绣红尘。背景越浓重,反而越见出逼人艳色。早在多年前颠沛流离生涯,仅仅片言只语举手投足间落下一个模糊的肖想,已然叫自己神魂颠倒。那日金戈铁马中平生头一回真正看见他芝兰摇曳,珠玉随身,一肩明月,两袖风流,心中竟不觉丝毫陌生,只道他本来就是这样。
——我早已知道,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天生就该被细致滋养,小心呵护,怎样都不过分。
可是我……却始终未能做到……
如此安眠,也就剩下今夜而已。
大军结集完毕,将立刻启程突袭包围西京。两天两夜的急行军结束,便是紧张的围攻逼降。接下来安定蜀州,返回顺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前方多少困厄艰险等着,下一场舒适安稳的好梦又在哪里?
夜风吹动窗帘,带来些许凉意。酷暑时节,几重窗户都敞着,只拉上薄纱帘子挡风。又有蛙声虫鸣偶尔传来,更显得内外无边宁谧。
长生的心也如这夜色一般柔软清凉,被轻风吹出层层褶皱。
到底俯身抱起他,要把压在下边的被子抽出来盖好。
“嗯……”子释半睁着蒙眬睡眼,呆望住面前的人。等到重新躺平,大概终于看清了是谁,咕噜一句“长生……”,抿着嘴笑笑。
长生低头亲一下,直起腰,就见他已经再次合上了眼睛。舍不得就此入睡,干脆盘腿坐在他身边,准备用打坐练功来度过有意义的后半夜。
正要入定,忽然睁眼,抄起床头茶盅,无声捏成四瓣,向窗外激射出去!
“噗噗”两声轻响,再没有声息。
猛然纵身,提了弓箭弯刀,如轻烟落叶穿窗而出。百忙中还不忘回手隔空封了床上人的穴位,以免惊吓到他。
刚至回廊,亲卫军副统领符干已经疾步跑过来:“殿下!”
“有刺客。飞廉卫列阵,保护主宅!”
“是。”
等他几个起落追到外院,飞廉亲卫自中宅层层向外排开,不过片刻,各处灯火齐燃,照得远近如同白昼。大伙儿这才看清,刺客已逃出数十丈之遥,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三人起先鱼贯逃窜,发觉身后灯火通明,立即分散往三个方向飞扑,去势迅疾,足不沾地,无疑均属一流高手。
长生陡然顿住身形,停在屋顶。目光扫视半圈,把三个背影全部纳入视线。功力提升至极限,搭上三枝箭,缓缓拉开“弋阳”神弓。
“到底……哪一个才是呢?……”
眨眼工夫,又远了十几丈。
“没关系,总有一个是。哼……来得……真快啊……”
滔天之恨、万钧之力,一刹那凝聚收缩,汇集到勾弦的指尖。
“好胆色!”
倏忽松手。箭枝瞬间离弦,以电光飞逝的速度划破如水夜色,流星般分别向三人奔去。
——正中背心,无一遗漏。
不料那三人竟也剽悍异常,中箭受伤之后只略顿一顿,全速逃离,很快看不见身影。
“跑不远。符干,带人追!死活不论,哪怕翻遍每一块石头,也得给我搜出来!”又叮嘱:“小心他们有人接应。”
一阵疲乏,心知方才竭尽全力,有点透支了。站房顶上想想,跳下来,进屋。
床上人正睡得香甜。
刚松开穴道,便蹭上来拖住了胳膊——如今半夜惊醒,瞪大眼睛认人的次数,渐渐越来越少了……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
长生什么都不再想,躺下,陪他睡觉。
凌晨时分,傅楚卿寻到山腰一处洞穴。洞口仅半人高,挂满薜荔山藤。勉强提气纵入,小心不留下压折痕迹。爬进去一看,洞腹稍微宽敞,可坐可卧。“通”一声跌坐在地,反手往胸前拍下去,吐出一口淤血。
“娘的!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后劲这般厉害……”
从行囊中翻出瓶丹药,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此行亲自出马窥探敌情,傅统领可说做足了准备。跟着的下属虽然只有两名,却是心腹聂坤和另一个功夫极佳又可靠的好手。随身携带的暗器药物,无不属大内珍品。傅楚卿揉揉胸口,暗道幸亏自己深谋远虑,把内廷密库里寻出的一件“龙鳞甲”穿在身上,否则只怕要将性命交待在此地。饶是如此,那箭尖也入肉半寸有余,其中蕴含的浑厚内劲一波波散开,如逆水回流,震动五脏六腑。
真没想到,对方功夫竟好成这样。
夜里三个人费尽周折摸到内宅,才刚落脚偷窥两眼,便已暴露行迹,只得仓皇撤退,分散逃出。对方实力阵仗始料不及,傅楚卿又惊又怕,着急逃命,顾不上作过多反应。此刻前胸后背外创内伤一齐发作,才意识到不过几年,昔日青涩的毛头小子已经变得如此厉害。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却几乎成了瓮中之鳖。
一时嫉恨交加,气息不稳,又是大口淤血。
分散逃出之后,傅楚卿与两名下属在事前商定的会合地点碰头。那二人没有护甲在身,伤势严重得多。虽不致立即丧命,却成了拖累。敷药裹伤之际,傅大人心念急转,在两位忠心下属伤口上多抹了点别的。然后叫他们自行寻找隐秘处所躲藏,道是自己着急赶回西京复命,先行上路。
这样算来,追兵暂时是引开了。等西戎人找到两具死尸,再转头搜寻,怎么着也得几个时辰。当务之急,须立刻运功疗伤,然后一鼓作气,离开此地。若非当初理方司与定远将军颜臻结怨太深,导致后者甫一投降便借西戎人之手将外卫所据点扫荡殆尽,说不定还能找着人接应。如今却只能中途想办法弄马匹代步,等进入锦夏控制区,一切好办。只不过,这会儿进出广丰郡的道路想必都已封死,唯有冒险翻越岐山,才是一条活路。
心中做好打算,盘腿准备运功。
这时候,才终于有空回味半夜里亲眼看见的那一幕。
窗户外边须臾停顿,几眼闪过,傅楚卿什么都明白了。
某些画面在脑中不受控制反复闪现:他……那副样子……他们两个……那副样子……
怒火中烧,五脏六腑震伤的疼痛尽数化作灼烈恨意,无论如何也没法入定。万千个念头上下翻转,一颗心被抛到半空,又跌落谷底,啪嗒摔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