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
“可是……”
“我辛辛苦苦替你写出来,你敢找别人去念?!”
长生蹲下身,握住在龙椅上拍得泛红的手掌:“我不敢。”
胳膊一伸,抱住:“我答应你自己跑这一趟,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许食言。”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子释吃惊。说到后面,又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长生四面看看,沉吟:”容易着凉……或者最热的季节……还是等身子彻底好了再说吧。”
瞧见他眼底戏谑笑意,子释反应过来被涮了,抬腿就踹:“我几时答应你?你自己的事,爱去不去,别说得跟我逼你似的。”
长生把他抱起来:“怎么着也得个把月,真的太长了,我实在没法放心。除非这些天抓紧用心练——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别扭,我保证带你把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晚上一个人也不会冷……”
“万一……万一,我忍不住……自己弄熄了呢……”
“你敢!! ! ”
皇帝执意亲自巡视楚州,朝中不少反对之声。论辩半个月,各说各有理,最后统统折服在皇帝陛下忧民爱民大旗下。禁戍营忙着策划出行保卫方案,秘书省和礼部动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所有准备工作中,最棘手的,是花家墓园石碑上要刻的那篇文。礼部尚书捧着纸笔请了一圈,翰林学士们搞清楚原委,谁也不敢接下这活计。大家都是有学问的人,一听就知是篇千古尴尬文章,纷纷摇手婉拒。
长生冲一干文臣道:“你们都不写,朕便自己写。只有一条,如此你们不许提意见。”
莫思予单说几件别的事,最后一个告退。临走笑道:“陛下自有捉刀人,欲先抑而后扬耶?”子释的存在,以老莫之精明,早已了然于心。
长生也笑。笑完却叹息:“莫老,我……真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哦?老臣倒颇为期待,看他能作篇甚样文章出来。”
花氏后人焚香献供毕,皇帝亲自宣读祭文。
长生站在碑亭前,那些词句早己烂熟于胸,运起内息,将声音直送到数里开外。
楚州百姓得知万岁亲临,百丈之外不清场不封路,打十里八乡赶来瞧热闹,人山人海,那叫一个壮观。隔得远的恨不能架起人梯搭起楼台一一这个当然不允许。幸亏万岁爷高大威武,声如洪钟,老远便能看见,说话好似就在耳边。有幸挤到墓园边上的一些民众,事后交口赞叹圣上年轻稳重,相貌堂堂,比那真君庙里的二郎神还要神气俊俏……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万岁爷额头上还有一只通天慧眼,又有人考据出来皇帝乃是天子,二郎神不过玉帝外甥,属于表兄弟关系,切不可混为一谈……
以上乃后话。当日祭祀现场,群众是非常严肃,非常配合,非常投入,非常感动的。而有资格进人墓园陪祭的地方官员和士林缙绅代表,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赶印出来的御笔祭文副本。据说文章由皇帝亲撰,这个当然没多少人信,不过一笔字相当有格调,士子们心里觉得亲切不少。
皇帝给花家墓园写的这篇碑文,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别具一格。文字浅易得很,偏偏一群读书人拿着看来看去,左看一个意思,右看一个意思。刚觉着看明白了,又似乎不敢相信,预备相信了,又似乎没看明白。暗中你觑我我觑你,等到祭祀正式开始,钟鸣鼓响,烛燃香热,再没人敢溜号走神。
清朗浑厚的声音饱含感情,庄严诚挚:
“天地怀仁,万物滋养;人惰多欲,纷争常历。日月高悬,江山不改;社社稷每倾,衣冠自易。纲常败则民怨腾,君失驭则四海异。乱世作而黎庶伤,侵暴临而英雄起……”
长生想起他拿着笔,一边蘸墨一边说:“没人替你写,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我替你写呗。朝里那帮文臣为什么不敢写,因为他们只会耍笔里花枪,糊弄老百姓。可是这事儿,时间隔得太近,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一一你叫他们怎么写?”
“楚州永怀县花氏,素行仁善,惠泽一方,贫弱孤老,常加扶济。危难无惧,困厄倍坚,志烈风霜,轻生重义。居庙堂之高,如花照白者,敢犯君颜,竭尽臣心,中道直行,守节不移。处江期之远,如花照夜者,勇气雄图,冲冠裂毗,凛然奋志,锋刃何忌?……”
以花氏兄弟行为操守,这些话绝不过誉,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
长生想起他对自己说:“咱们不搞混淆是非,愚弄百姓那一套,犯不着。花照白是不是忠臣?是!花照夜是不是英雄?是!忠臣和英雄该不该表彰?该!至于哪个皇帝来表彰,不是问题,前朝气数已尽嘛。符定草菅人命,单拒倒行逆施,放哪儿都该杀一一当然,咱们不提这个。总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的皇帝和朝廷,懂是非,讲是非,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然则,君失其道,国失其轨,方有怀才抱屈,壮志难继。兵祸连结,暴行肆虐。遂使英灵弃骨,忠魂无地。叹青史岂无忠臣,惜乏贤主。草莽本多义士,亟待明时。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长生想起他命令自己:“对,就是这段,要煽惰,要哽咽出声,要感慨垂泪,要让听众都知道你有多难过,死了的人没遇上你这么个贤明仁君多么遗憾!”被自己瞪得嘻嘻直笑:“煽情归煽情,底气得足。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摇头晃脑,“我容易么我,跟老百姓很多话没法往深了讲,但是道理不能打折扣。必须让大家明白,花氏兄弟是值得敬佩的,也是令人遗憾的,可惜生不逢时。那么作为自己,赶上了好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最终,话还得绕到这上边来……”
长生想起他得意嬉笑模样,心里钝钝的痛。这虚张声势的老毛病,一到伤筋动骨时候,便不知不觉复发。
“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一一冷眼赤肠,看罢几许君子得志,英雄求死?玉骨冰心,经过多少碎璧焚珠,横尸浴血?他写下这几句话,是什么心情呢?仁君圣人,不是做文章,他说:“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
“……史叹兴亡,临其事则尽其忠;邦见盛衰,当其时则守其志。天下无道,匹夫敢于争雄;天下有道,书生耻于不仕……苍生无罪,万民共养天年;黎庶何辜?八方同享宁日。茔冢重修,唯安烈士遗魂;碑石铭勒,以寄太平良誓一一”
长生抬起头,风吹过,腮边微凉。
苍天侧耳倾听,众生肃然静立。
原来。他写的,既是事实,更是承诺;既是期许,更是鞭策。
“江南六月,青青郁郁。
谷穗已黄,草蔬皆绿。
垂髻互嬉,白首相顾。
牛羊在野,橙橘当户。
往昔已矣,兵销铁铸。
今也及焉,鼎新革故。
圣人云:仁远远哉?
天堑有通途,吾道誓不孤。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长生忽然产生当日初回顺京时,身处欢呼人群中,疯狂想要看到他的类似感觉。
——原来,他要我回到这里,回到此地,向苍天众生立誓,做仁君,成圣人。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