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夫人却见那件正红色的凤袍在他眼前展开来,云锦国的缎子自是极为美的,手工的刺绣精致华丽,以赤金金线埋在衣袍之中,因此那展翅的凤凰也暗暗流光,显得无比华贵。流云飞凤,人间富贵。
兰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凤袍,说道:“但愿夫人记得当初让奴婢收起它的因由。”
辟谷夫人当初命兰芝将袍子收起来,说是等他有一天身份足够尊贵了,再穿上皇后凤袍。现下,他却让兰芝将此袍重新取出——也许,他有一种预感,他这辈子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一天、有一刻,乞怜得到皇上的一丝情爱。皇上在三十年前给了他这件凤袍,就像是吊在驴子前面的一根萝卜,根本就是看得着的、吃不着的。
“我想再穿一下。”辟谷夫人拿起衣袍,说道,“我想……就一下下。”
兰芝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想哭,便道:“那请容奴婢伺候夫人更衣。”
辟谷夫人似乎也很久没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了。他穿了大概二十多年的灰白衣服了,有些时候,他甚至只穿道袍,头顶插着木簪,朴素得不像一位享尽荣华的贵夫人。这件衣服当初经过宫中裁缝修改,十分合身。而现在,却有些吊脚,只因辟谷夫人长高了,却也有些宽松,只因辟谷夫人消瘦了。辟谷夫人高了、却瘦了。当初,他穿着这件红衣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现在,却显得脸色苍白黯淡。
辟谷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满意地笑笑,说:“比起二十年前,我有什么不同了吗?”
兰芝愣了愣,想了很久,只答:“夫人更成熟了不少。”
辟谷夫人笑道:“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我,长得比较像个男人。”
兰芝愣了愣,说:“夫人!”
说着,辟谷夫人突然将这件凤袍脱了下来,大概是脱得急了,把盘扣也弄坏了。兰芝忙道:“夫人,悠着点!这可是御赐的!”
辟谷夫人冷笑道:“他赐我这个!他赐我这个!”辟谷夫人将衣服扯下,丢到地上,说:“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都知道。”说完,辟谷夫人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将一件压箱底的衣服拿了出来,说道:“这衣服,也是我十六岁的时候的。入宫之后就再没穿过。”
辟谷宫本名“逢春宫”,正是与宫逢春这个名字配对。当初宫逢春极为受宠,入主逢春宫的时候,皇帝特命工匠们将宫里翻新,甚至将屋顶的瓦片都全部掀翻,换上赤色琉璃制的鸳鸯瓦。辟谷夫人从未注意过这鸳鸯瓦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当他第一次独守空房的时候,才发现了这瓦片的美丽。彼时,他穿着寒衣坐在玉阶上,亲眼看着星辰都慢慢地沉下来,然后,云涛渐渐变得明朗,散去之后,云涛上升起一轮红日。这轮日光红艳艳的,光芒洒在赤色琉璃瓦片上,显得红光熠熠,闪耀得让宫逢春双眼发痛,流出了泪水。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在鸳鸯瓦下、翡翠衾中,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醒,像这样子坐在玉阶上看云升日上、明光铺满琉璃瓦,是多年不曾有过了。宫逢春穿上了十四五岁时常穿的那套衣服,自从入宫了就没穿过了。他像了像个女子那般打扮自己,倒忘了他们宫家是戎马起家的。而他呢,从小就精习骑射,当然了,入宫之后就改为精习被骑被射。不过呢,无论是“骑射”,还是“被骑射”,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58章
辟谷夫人坐在玉阶上,慢慢地看着红日升起,而兰芝则在一旁伺候着,如同三十年前的某些晚上一般。辟谷夫人突然说道:“兰芝……你看……”
“是,夫人。”兰芝回答。
“你看陛下有没有一点喜欢本宫呢?”辟谷夫人问道。
兰芝愣了愣,却说:“皇上甚为与夫人三十年来,一直相敬如宾,甚为难得。老夫老妻了,自然不及新婚燕尔的年少夫妻那般亲热。但单看皇上对夫人的礼遇以及对大皇子的期望,就可知皇上心里是有夫人的。”
辟谷夫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一个宫人领着数名侍卫走了过来。
兰芝远远看见了,便嘟囔着:“什么事情值得一大早这么劳师动众的?竟然连侍卫都带来了!”
“得了。”辟谷夫人缓缓站起来,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那名宫人分明是皇帝恩批殿的领班胜男,后头的侍卫更是御林军的,一大早就冲进来,恐怕绝不是什么小事。辟谷夫人拢了拢头发,朗声说道:“什么事?”
胜男说道:“拜见夫人。皇上请您到恩批殿。”
辟谷夫人冷笑道:“好的。”
胜男看了看辟谷夫人,问道:“夫人需要更衣吗?”
“不必!”宫逢春冷笑道,“就这么去吧。人来,将马牵来。”
胜男愣了愣,说道:“夫人……”
“我宫家之子三品之上便可策马禁宫、御前带刀,我乃堂堂正一品的夫人,这一点,难道你这个奴才不知道吗?”宫逢春厉声道。
胜男便道:“奴婢不敢。”胜男虽然恭恭敬敬,但看着宫逢春的眼神,却像是看着一只斗败的野兽一般。此刻宫逢春逞的英雄,对于胜男来说,不过是作困兽之斗,英雄末路的余勇。而宫逢春大概也念到这一点,才一改平日端庄收敛之色。
宫逢春消瘦的身体穿华衣珠宝,总显得十分累赘,仿似要被珠宝压垮,但换上戎装,却显得十分干脆。他身轻如燕地翻上马背,策马直接在官道上飞驰而行。若贺赫赫能看到他此刻的英姿,一定会高唱一首“骑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你的心海和大地一样宽广”。可惜了,他只能在宫廷里奔驰一小会儿,而心海,也被逼变得跟宫前荷塘那么窄了。
宫逢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直接跨刀走进了恩批殿的侧殿。他瞟了侧殿外头的车架和宫人,便知道各宫妃子都到齐了,等着看好戏呢。
他推门而入,便见皇上端坐正位,飞燕良人、九尾夫人及几位后妃按照品位座次坐好,地上跪着一名侍卫和那个叫罗敷的宫人。宫逢春心中一震,脸上仍是平静无波的,朝皇上纳头便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无节操帝还是第一次见宫逢春穿骑装的模样,显然是有些不适应,便说:“怎么这么好兴致骑马呀?”
宫逢春淡然道:“平常也有骑射的。只是陛下不知道罢了。”
大粒皇帝道:“原是如此。”
九尾夫人仔细打量着宫逢春,从脚上的羊皮小靴到腰间的宝石刀,都看的很是清楚,便又笑了笑,说:“我看哥哥这样穿比较精神。”
宫逢春只当九尾夫人在揶揄自己,并不作理会。
飞良人却笑道:“对了,辟谷夫人可认得下面这两个人?”
宫逢春冷淡地瞟了一眼,便道:“认得,这两个人都是辟谷宫里的奴才。昨儿个本宫为了找他们,差点把宫里都翻遍了,原不知这两个偷了本宫东西的小毛贼竟被皇上捉到了,可见皇上英明。”
“偷东西?”飞良人冷笑道,“到底是谁偷了东西?还是说……谁偷了人?”
宫逢春长眉一挑,说:“飞良人是什么意思呢?本宫不明白。”
飞良人却道:“哦?这位侍卫自首了,说与您有私呀。这位宫女也可以作证的。”
——果然如此呀。
宫逢春将眼光微微瞟向苏玉藻,却见苏玉藻很淡定地喝茶,接触到了宫逢春的目光,苏玉藻便一笑,道:“我看辟谷哥哥必不会如此的,肯定有什么误会。”
宫逢春冷笑道:“那是自然。本宫身份尊贵,怎么会与这种无耻之徒有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