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军睁开眼睛,看着屋顶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才找到自己。他坐起来,木木的揉下乱发,赤着脚踩着松软的地毯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他用刚刚恢复焦距的眼睛看向客厅,心中不由烦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在客厅的沙发上,王希闭着眼皮,嘴巴半张着继续打呼噜。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昨天他话都难听成那样了,他只是一言不发的跟着自己。最后……还赖着不走了。
赵学军一直觉着,王希是这种人属于人类当中的稀有品种。他不太好形容这个人……这都几年了?那天,他一时悲愤说出真相没有得到答案之后,自以为那事很快就会断了。可是那之后的日子里,他与王希的关系就处在一种难以用语言集合总结的状态当中。他们的关系总是似断非断,似远似近。眼见得一切都要结束了,又不经意的发现那里都在联系着,眼见着这一辈子都连不起来了,可是却又发现,打根上就在一起长着呢。
最开始,王希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打通后王希不说话,只是在那边沉默着喘粗气。赵学军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面对他,最后一发狠电话也不用了。那天开始,王希就换成给别人打电话,这次话倒是挺多的。问他好不好啊,身体如何啊,胖了还是瘦了?偶尔他会问别人学军是不是很沮丧。靠的,他沮丧个头,不就是想要什么没得到吗,大不了不要了,大不了……一个人过。
从断了电话,到断了跟家里的联系,赵学军自由自在的生活着。转眼的,这都几年过去,学校毕业,朱晨他们留在了天州,从纯白如纸的蠢货,慢慢变成了统一格式的社会印刷品。赵学军将生活重点放到了新的事业当中,慢慢的感情几乎成为他这个人最不在意的事情。后来,除非赵学军主动联络,他自己家的人都找不到他了。
“哦!你起来了!”王希打个激灵,很利落的站起来。他起的太猛膝盖撞到了茶几尖角,那里面立刻有了一块青。他摸摸膝盖,眼睛看了一下冷漠相对的赵学军,换了以前,赵学军对他那是嘘寒问暖,颇为照顾的,这一刻,他又失落了。
“我去下面帮你定个房间吧。”赵学军想把他驱赶出去。
“不用,我跟你凑合下。你那是双人床吧!”王希弯腰拉开皮包找洗涑用具。
“我不习惯跟别人一个屋子,我也有工作,常要熬夜,你还是换个屋子吧!”赵学军没想再跟他扯皮,自己直接拿了主意。
“成,你拿主意。”王希拿着旅行包进了浴室,没一会水龙头出水的声音,洗澡的声音,那个人管用的香皂味道,刮胡刀的瓮声震动声,很久没听到的漱口的咕噜声又传了出来,赵学军咬咬下嘴唇,心里一阵发揪……竟然……还伴有一阵的酥麻,他猛地摇摇头,狠狠的锤锤自己的脑门鼓励自己:“坚强点,坚强点……”
他唠叨着,有些混乱的进了卧室,呆呆的坐在床铺上。又过了一会儿,那屋里有人喊他:“军军,去我包里帮我拿换洗的内裤,我忘带了!”
赵学军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皮包前,很自然的弯腰去开王希的箱子,他翻找了一会,突然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于是,他站起来,仰脸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穿好衣服,拿起相机站在浴室门口说:“我出去一下,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随着屋内房门的一声巨响,浴室那边遮掩情绪的流水声刹那消失。王希顶着一脑袋泡沫,打开屋子,向外失望的看去……其实他这次来,很想试试的,他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想解开这层疙瘩,就像这几年他到处找那种书籍,不管是心理的,还是医学的,甚至他在国外都找过相关人问询过。最开始他是想帮助赵学军。他觉得赵学军有问题,有大问题!
他看过不少资料,甚至以前他从未接触过的哲学书他都看,像是柏拉图倡导的那种“精神恋爱”等等,对他来说,只要能为赵学军提供帮助,再晦涩难懂的书籍他都会去看,去了解。
了解来了解去,王希发现……他找到的东西与他想要的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他想要个解决办法,结果却发现他找到了一个他惶恐的答案。
随着越来越触摸不到的遥远距离。他开始思念赵学军了,他开始疯了一般的思念他给自己写的那些信,他开始想念他的味儿,想念他的一颦一笑,他想念赵学军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关心,他想念赵学军总能在最需要,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他的最坚实的依靠!是啊!他想他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想念,将王希打击成了灰烬,很显然,有一把无形的锁找到了最合适的钥匙,打开了一扇被王希忽视的门。那种由思念演变而来的情感,慢慢的给了他一个答案,原来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不是自己,最了解他的是赵学军,他封闭在心灵深处的某个东西,跟赵学军的某个东西竟是珠联璧合一套的。
赵学军出去之后,流浪了一天,这晚他十二点半才回到宾馆,推开房门,不由松了一口气,王希的行李不见了,他又奇怪的消失了。这一刹那赵学军不由得又骂了娘,说了脏话!
“王希,老子曰…………你个仙人板板的!”
一九九七年二月,赵学军与家人一起回到万林市为大哥赵学文操办婚礼。在繁忙当中,赵学军很快忘记了去惦念那个人。二月的天气,依旧寒冷彻骨,第三天上午的酒席完毕后,赵学军靠在饭店顶楼的窗户向外看,他在寻找着童年的地标。可惜,被他惦念给予情感的那些地标物,都被很高很高的建筑物掩埋进了水泥钢筋森林当中,如今的万林市令他感觉陌生又怀念。
“哥!你看什么呢?”他扭头问自己的二哥。
“看咱嫂子呗!真可怜,大冷天穿着裙子在那里迎来送往,做女人可真不易!”
赵学兵趴在窗户上看着自己的嫂子。她穿着薄呢子红裙,顶着初春的寒风然站立,样子实在凄惨。结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都第三天了,没完没了的酒宴应酬将结婚的喜意变为疲惫,这真是一人结婚,全家陪葬。三天了,赵建国没有一天是清醒的。白天全家出动干活,晚上高橘子还要拿着礼单加班。开煤矿的两位舅舅来了,这次他俩出息了,真出息了!这一次他们没炫富,只是默默地给了外甥媳妇二十万,说了一些大人该说的贴心话后悄悄离开,临走还叫姐姐保重身体。谭小康也来了,上了三十块,吃了三天,临走还要顺一瓶酒……
回头看着服务员来回穿梭忙乱的酒席大厅,赵学军有种两万里长征即将结束的解脱感:“今儿最后一天了吧。”
“可不!总算能休了,弟弟哎,听哥一句劝,千万别结婚!真的!女人就是接替你老妈继续管你那个人!女人跟男人不同的唯一分别是,老妈不唠叨你的时候,她们可以弥补这一项空白……总之,别结婚,很麻烦的!”赵学兵半真半假的劝了一句后,突然换了笑脸对一位长相漂亮的女来宾奔去:“琴哪!!想死哥哥我了!!!!”
“赵学军!”一声带着喜意的呼唤,赵学军扭过头,眼睛里从惊喜转瞬变成惊讶!
徐步堂跟闵顺站在那边,勾肩搭背的还是那个老地痞样子对他笑。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闵顺空出来的那只手,半抱着一个小胖孩。赵学军看那个小娃,觉得又是窘又是好笑。
那小胖孩子不大,也就是一两岁的样子。白白胖胖的他穿着一套明黄缎子面料制成的仿古盘扣棉袄棉裤,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后面缀小辫子的瓜皮帽。当然!穿什么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小娃有着一张与闵顺一模一样的街痞子脸。同是八字眉,皆是一脸不屑的表情。那与闵顺一模一样的总是翻白眼球子看人的装逼的眼神。挺好看的薄唇,这娃硬是将嘴角拉成了讥讽。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痞子脸,配在一起要多好笑,就有多么好笑。
“这是啥啊!”赵学军按耐住惊讶走过去,伸手抱起这个小胖孩。闵顺眼神一变,未及阻止就看到自己家狗儿子,结结实实的给了赵学军一个大耳光。
“表(不要)!哇!!!!!!!!!”
穿脑一般的魔音在饭店响起,赵学军手忙脚乱的将闵顺家儿子丢还给他:“这是啥啊!这是啥啊!”
闵顺抱住自己家儿子,不停的拍他后背,哄好他之后才对赵学军高声说:“这是人!能是啥?小王八蛋!现在就粘我一个!”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又带着一股子叫人想扇巴掌的炫耀感。
赵学军迟疑了一下问:“娃他妈呢?”
闵顺用鼻子哼出一声不屑:“满世界找他呢吧!”
“啥意思……啊你?”赵学军不懂。
“人彭娟都要疯了!这孩子是他偷出来的!”徐步堂搂住赵学军笑着解释,听他解释完,赵学军也乐了,这像是闵顺做的事情。
“你自己的孩子,偷什么啊?是不是跟人彭娟生气了?别啊,青梅竹马的夫妻呆在一起不容易,好好珍惜。”
闵顺抱着儿子坐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拍了一会突然抬头恨恨的说了一句:“我不偷能成吗,人家压根就不承认这儿子是我的!她什么时候承认了,我什么时候把儿子还给她!”他说完,把翻着白眼,一脸街痞子表情的儿子正面举着对赵学军愤怒且委屈的控诉:“你看我家蛋蛋这张脸,再看看我的脸!你觉得她能自己生出个这个来?你觉得这个证据还不够清楚的吗!她红口白牙说孩子不是我的,这不放屁呢吗?!”
徐步堂呵呵笑着在一边接话:“军儿,你不知道呢,人彭娟说的有理有据的。她说她太崇拜闵顺了!太爱戴闵顺了!太感激闵顺了!所以怀孕的时候在家里挂满了闵顺的照片,看得多了,生出的孩子就像了!人彭娟说这是胎教的结果。”
赵学军哈哈大笑,虽不知闵顺到底与彭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个场面真的很搞笑。他总算觉得归乡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看到童年挚友做了爸爸,他还是替他欢喜的。这些日子一直很烦闷的心终于被激活了。赵学军很喜欢孩子,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能有这么大的福气,可看到好友的孩子他也是很亲的。下午吃饭的时候,赵学军全部的精力都投到了闵顺家的蛋蛋身上。
他看着那小胖爪子愤恨的与粉条作斗争,他看着那小崽子将桌子上的东西不停的丢在地上,闵顺一边骂,一边弯腰不厌其烦的给他拣。他尿完自己的裤裆,去尿他老子的裤裆,最后爷俩一对湿裤裆。高橘子很喜欢蛋蛋,一见面就给了一千块见面礼,蛋蛋劈手给了高橘子一个巴掌,高橘子张嘴将他的小胖手咬在嘴巴里含着。蛋蛋立刻吓得鼻涕眼泪横飞。高橘子得意洋洋的将他的小胖手吐出来后,蛋蛋含着眼泪盯着自己的小手足足两分钟后,就又是一脸不屑的表情了。赵学军简直乐飞了。
老同学见面难免缅怀过去,徐步堂现在在检察院上班,竟是个事业编制。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抱怨,一样的为人民服务怎么还整出两种编制?赵学军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老同学,上辈子他一直对徐步堂有个铁饭碗羡慕的很,这辈子他却听到铁饭碗原来是个泥饭碗,这感觉实在是诧异。闵顺很少说话,他手忙角落的与儿子做斗争,那小崽子实在不听话,举着一根筷子戳他爹鼻孔。
“这孩子离开娘,都不安稳,你要偷出来就好好照顾人家。骂个球啊!”赵学军伸手把蛋蛋抱过来,他害怕这小崽子再打他耳光,他反着抱。蛋蛋挣扎了几下,大概是刚才闹得狠了,赵学军抱的很舒服,他哼哼了几句便安稳下来,大口大口的吃起赵学军喂给他的肉粥。
闵顺全身放松下来,他取出烟想吸,扭脸看看儿子他又把烟瘾憋了回去说:“人长大了,就是他妈的麻烦。”
“放屁呢你!大房子住着,名车开着,情人是省城高尚会所的董事长。票子你有了,儿子你有了,你竟敢说风凉话,也不怕老天爷放下一个闷雷劈了你?”徐步堂看着穿梭在酒席间的那些高尚人士,不由羡慕。赵学军家这几年倒是真的不遮掩富贵了,外面传说他家能有几百万,作为了解老赵家那些事儿的近人,每当听到这些消息,徐步堂不由心里讥讽,几百万那算什么?老赵家随便拉出一个,零花钱都不止这些了吧!
徐步堂今天心里有事,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喝完了他举着酒杯到处敬酒。敬完酒他竟然拉住别人衣襟问:“服不服!”赵学文啼笑皆非的领着他衣领给他拖一边去。
拍着熟睡的儿子,闵顺看着徐步堂的背影对赵学军说:“他也不容易,谁家没点子愁事,有机会就拉一把,我认识的人跟政界没关系,你跟伯伯说下,能帮着就帮下,他那个事业编制都愁死他了。他女朋友死活不答应结婚,就是因为那个破编制!”
赵学军看着那边喝的也有些高的赵建国点点头:“成,我跟我二哥说下,他比我混的好多了。其实我向来不赞成铁饭碗,对着一张桌子,一忙就是一辈子,步堂这是在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