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禹微微笑了笑,颇有方外名士之态,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崔卿何必如此作态。南疆之事方见起色,太子就令你府中养病,这般不加掩饰,崔卿难道真的不懂?”
见他把离间之言说到这份上,崔容也不能再装,想了想道:“我不知什么狡兔走狗,只知身为周臣,自当为大周鞠躬尽瘁。如果殿下来访是为了说这些话,那臣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杨禹微微挑了挑眉,他早就料到崔容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撩拨得起的,但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下,就算此刻毫无波澜,说不定什么时候却会突然生根发芽。
他原本就是拿命在赌,多一点可能,就是多一份成功的希望。
但杨禹从来没有见过固执如崔容一般的人,他费了半天口舌,崔容却犹自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激得素来以淡定著称的四殿下也不由冒出一分火气。
“你暗地里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如果他登基,恐怕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杨禹有些气急地说。
崔容站起身朝他长长一揖到底:“殿下慢走不送。”
——
杨禹到访,崔容寻机会对杨进提了一提。
“他是病急乱投医。”杨进道,言语间颇有几分不屑。
崔容从他话中听出弦外之音,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杨进斟酌片刻,凑近崔容耳边说:“父皇恐怕已经……”
崔容大惊,半晌才轻声问:“确实?”
“这数日,父皇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孙神医说,大概也就月余的时间。”杨进低声道,语气有些悲切。
这半年来,随着承乾帝的衰弱,其体内累积的丹毒渐渐爆发。他背上长出了脓疮,全身骨头不分昼夜地疼痛难忍,脾气也因此变得喜怒无常;别说朝政,这位一代明君此时甚至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
原先围绕在承乾帝身边的宠臣美姝都消失了,除了神医孙靖,也只有杨进会常常陪伴他。
承乾帝时常陷入昏迷,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连续数日不言不语。偶尔身上疼痛太甚时,他神智不清,会握着杨进的手叫“母后”。
每当这时,杨进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童年时缺失的父子亲情,以这样一种古怪而倒错的方式再度呈现。
得知承乾帝时日无多的消息后,连杨进自己也说不清心中万般滋味都为何物了。
崔容知晓杨进与承乾帝之间关系复杂,一时也无从开口安慰,便伸环住杨进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膀处,慢慢摩挲着。
杨进顺势拥住崔容,怀中充实的触感和熟悉的耳鬓厮磨令他感到十分安慰,心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四皇兄情急之下,不知会如何动作。”杨进轻吻崔容眉间,继续说:“这段日子我将周小石留在你这儿,省得叫人担心。若有万一,你见机行事便可。”
周小石是杨进的心腹。杨进继承太子位后,他已成为黑衣骑实际上的首领。杨进此举,便是给了崔容调用黑衣骑的权利。
黑衣骑地位超然,虽无品无阶,手中权利却不可小觑。就连杨进的顺利上位,也与他掌握这支力量也不无关系。
对杨进来说,交出黑衣骑的指挥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将最后的仪仗交给了崔容,这意味着一种极致的信任。
崔容立刻就明白了,他没有推辞杨进的好意,而是看着后者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八十七章 其心可诛
时间已入初冬,大周以北的突厥境内处处枯草乱石,呈现一片萧瑟之象。
茫茫的草原之上,数百顶帐篷聚之处,正是突厥人的一个小型部落。在部落不远,有七八个突厥女人顶着寒风艰难而行,不时弯腰捡起什么,扔进背后的马皮囊里。
这些突厥女人是在收集马粪。
距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数个年头。虽说自突厥使臣出使长安后,突厥与大周总算恢复了通商,但被战争伤害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官府的布告改变态度。肯和突厥人做生意的商户并不多,因此突厥人物资仍旧十分匮乏,这样的小部落就更不用说了。
每年天气一转冷,女人们就得想方设法多搜集一些马的粪便,好储存起来,代替昂贵的木炭做燃料。
“也许不和大周打仗就好了……”不少突厥女人生出了这样念头。但对可汗权威的崇拜,令她们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们只盼着寒冷的冬天能早些过去,自己的孩子能顺利看见明年的金露花。
突厥王庭,可汗的大帐内,都蓝召集所有部落王集会,他的计划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汉人西南部发生了战乱,周国兵力匮乏,周王对北地也难以兼顾,正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不知诸王意下如何?”都蓝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座下诸王。
他目光停在一个弓着背、举止有些瑟缩的男人身上,开口问:“阿布穆萨,你的意见呢?”
阿布穆萨率领着一个数百人的小部落,在这种场合向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此时被都蓝亲自点名,他十分意外,抬头时面上的神色也一片惶恐。
但想到族中众人艰难的生活,阿布穆萨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可汗,几年前我们突厥人兵强马壮时,尚且不能胜过汉人。如今各部落人口凋零,兵器、马匹,还有各种物资都不丰富,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放屁!”阿布穆萨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粗鲁的叫骂打断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面横肉的汉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阿布穆萨总是这样,婆婆妈妈,胆子小的跟个娘们一样。上一回吃了败仗,折损了我突厥大好儿郎,老子早就憋得一肚子火。都蓝,这次让我去将那汉人王子的头砍下来!给汉人一个教训吧!”
说话的人叫吐烈,是突厥第二大部落的王。他性子火爆,为人又刚愎自用,上一回出兵大周,吐烈被都蓝留在突厥,心里早就十分不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他恨不得立时就出发,听见阿布穆萨的话哪里还坐得住。
突厥人中,多得是像吐烈这样的莽汉,于是他话音未落,周围就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阿布穆萨见状,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
“父汗,”此起彼伏的请战声中,都蓝的大儿子阿米尔站了起来,“儿子觉得阿布穆萨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父汗定然对此有所安排,还请父汗为众位部落王解惑。”
阿米尔是都蓝最看重的儿子,他一开口,诸王也都暗暗寻思起来。就连吐烈,也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他的女儿拉赫兰春天就要嫁给阿米尔做王妃,因此吐烈犯不着这时候得罪都蓝和阿米尔。
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都蓝微笑着看了阿米尔一眼,点点头道:“阿米尔说的不错。”
接着他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从递上求和书一日起,就蓄谋已久的计划。
阿米尔听完道:“父汗,你说的那汉人怎会如此好心,替我们备好粮草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