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鹏一句话没说,他的感觉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未成年人犯罪实在可恶,法律不该保护他们,犯罪就该受到惩罚。
另一方面又觉得余宏军说的有几分道理,未成年人身心还未健全,想法冲动不计后果,毫不保护把个人信息暴露在网上,接受万人唾骂,这的确有些不妥。
他的心情变得矛盾又复杂,觉得这里又不对,那里又错了,导致他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拿着烟猛抽。
“这些天我女儿学校都在说这事情,她还说要来电视台看我直播,但我不想让她来,让她看见一群人讨论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那些冰冷不带感情的话,讨论生命的价值,讨论两个人的死……我不想让她接触。”余宏军把烟放下,苦笑一声,“还有,我担心庭审出现变故,周鹏你还记得之前我不小心透露给记者消息,导致一个小明星自杀的事吗?”
周鹏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余宏军向后摸了一把额头,露出稀疏的头皮,犹犹豫豫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其中还有很多变故呢?”
周鹏对着余宏军,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突然笑了:“老余,你变了。”
余宏军苦笑:“不是我变了,是小心了。”他半眯着眼睛说,“周鹏,等你遇见后悔的事情,就明白了。”
周鹏皱起眉:“我……”
“不过,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余宏军摇摇头,朝他笑了笑,“算了,这时候还逞什么能,有检-察-院在前面顶着,我想这么多也没用。我走了 再回去看看资料,好让心里有个数。”说完,他朝周鹏告别,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向办公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噼里啪啦,像子弹一样密密麻麻地砸在窗户上。
曾经后悔的事?
周鹏看着窗户上流下的雨水,想起那通没有接起的电话。
在那窗户玻璃上被雨水模糊扭曲的倒影中,仿佛看见了那个狂风暴雨肆掠的基坑,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硝烟味和血-腥味的爆炸现场。
他看见了姚大江最后临死那刻的疯狂和执着 在大雨中死命拽住他,又拍了拍他的胸口,奋力把他朝外一推,接着对着胸口就是一枪
“ ”
那把钥匙到底是什么呢?
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呢?
周鹏站直身-体,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仿佛看见姚大江就站在尽头的走廊,靠在窗户上抽烟,脚下是一堆燃尽的烟头,只见他愁眉苦脸的放下手里的烟,转头看向他,问:
“周鹏,为什么我的死没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这天依旧是暗沉无光?”
“为什么世界毫无改变?”
周鹏深吸了口气,嘴角朝下轻轻一耷,撑着拐杖,吃力地一步步走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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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过后悔的事吗?
对于我来说,就算再回到那一天,我依然会做下这个决定。
我坚信如此……”
*
半年前,二零一五年一月一日,正好是迎接新年的第一天,整个淮市充满了欢快洋溢的气氛。
一个头发稀疏、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正满头大汗地从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走出来。
他穿着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手腕上戴着闪钻的金表,腰间的皮带扣子是有名的奢侈品牌标记。但没有人朝他敬注目礼,因为穿戴着近百万的奢侈品和人挤地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他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穿a货的虚荣心老头。
对上了年纪、又长期不运动的人来说,挤下班时间的地铁实在是个体力活。中年男人靠在栏杆上,急-促地喘了口气,等着呼吸慢慢平复,周围的人少了一些,才缓缓地抬起步伐跌跌撞撞朝通道走去。
从地铁口里出来,天就开始下起了寒冷的冻雨。前方的路上铺满了被雨水打下来的落叶,朝前走不到一百米,能看见一个公交车站台。这时候站台已经没人了,刚刷过漆的广告牌正朝道路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再往前是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只有两个还在修建的建筑工地,即使已经深夜,依旧发出让人烦躁不堪的噪音。
这里原先是农田,后来市政规划,把这一片全规划进了城市范围,再之后便开始了大兴土木,可又经历几次经济泡沫,开发公司资金周转不善,工程持续了四年的时间,除了工人这里已经没有居民了,现在又是晚上,沿路出去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下着细雨的夜,四处散发着草木腐-败的味道,格外寂寥寒冷。
雨越下越大,工人们开始收工,不一会儿,周围就一个人也没了。
谁也没有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略显臃肿的身-体避开看守,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工地,并四脚并用地爬到了毫无防护的楼顶。
黑暗的尽头匍匐着巨大的塔吊,横支出在半空中,像是巨-龙的骨架,楼顶的风也发出野兽般呜呜的响声和钢铁摩-擦的声响撞在了一起,仿佛是巨-龙的幽灵在发出阴森咆哮。
没有月光的暗夜被细密的灯火点缀,电气光芒的洪流细数着流连忘返的纸醉金迷。
中年男人喘息了口气,睁开空洞的双眼,俯瞰着这座金贵而又刻薄的城市。他无时无刻不再想,好冷啊,黑沉沉的,又可怕。就是这里,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应该也是如此恐惧吧。
今天我也要从这里离开这个世界。
他像是握着宝贵的财宝一般,双手紧紧握住手里的手机,狠狠地咬住牙齿,下了某种决心。手机上贴着的粉钻在黑夜里发出五彩的光泽,吊坠上的铃铛随着他轻微的颤-抖发出欢快的响声,仿佛有位妙龄少女正拎着裙角翩翩起舞。
中年男人感觉到了满口的铁锈味,但他此刻没有任何痛感,只有巨大的悲伤。或许悲伤到了极点,人类的其他所有感官都降为了零。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翻上了矮墙,巨大的风浪差点把他吹翻,他连忙一把抓住墙壁,可一扭头,眼下就是万丈深渊,生理性的惧怕瞬间冲进他的大脑,求生的本能战胜他求死的心,他双手不要命地扒着墙壁,慌忙间拼命想要爬回去。
突然,这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不顾形象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和呜呜乱叫的风搅和在了一起,形象颠倒仿佛是个熬不住痛苦的孩子,双手卷曲放在怀里,在墙角缩成黑糊糊的一团。
他的女儿就是站在这里,十五岁的少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没有带一丝犹豫和恐惧直直从楼顶跳下去。
本该是最美的年纪,像花的少女,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开呢?是那些报道上写的,因为自己这个父亲太不够格 常年在外工作不管不顾,回到家毫无预兆带来一个从未打过照面的年轻后母,孩子终于是忍受不了学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一死了之。就像脆弱的小鸟,终于是被风雨打碎了翅膀,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