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开会一向不喜欢废话, 要说的说完了,所有人也都习惯性地散了。幕府里的人即使有事想同祝缨讲,事后再来寻她也很简单, 也不必要在所有人都在的场合特意留下来显眼。
路丹青等人轻盈灵便, 走得很快, 花姐上了年纪行动略迟缓, 但她有学徒、学生,苏喆、郎睿等人见着了还要搭把手搀她, 也顺利地离了签押房。唯赵振走在最后, 显得心事重重。
“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一想到这句话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可与姚辰英叫停“抑兼并”相提并论的恶事。不是所有的大政都能推行下去、产生明显的效用, 但这两件是, 并且是坏的效用。
赵振又生出了相似的无力感, 明明都能看出来情况不妙了, 明明都能看出来不能这样行事, 明明看出来这样的后果,偏偏无计可施。明明自己也努力过了, 却一点用也没有。
“黏得胶手”脑子里不期然地冒出了以前常听祝缨说的一句话,倒是来了安南之后就很少听到这一句了。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眼睛看着祝缨,欲言又止。
祝缨道“有话就说。”
赵振问道“老师对这些事情, 似乎从不愤怒为什么呢这天下,也有您的心血,曾经,您让它变得更好, 如今这样的诏令摆在面前,您明明知道它将会成为将来的祸因,您”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很难得的本领,唯有如此才能冷静处事。可祝缨这也未免冷静得过了头了,仿佛没有情感一样,这是不对的。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等到诏令摆在面前才开始慌张这个诏令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结果。这个结果,又会成为将来恶果的原因。官军不堪战、不敷用是今天才有的嗯”
赵振张了张口,这些日子在安南养回来的一点儿精气神又萎了半截,他苦涩地说“所以,天下人要开始渡劫了么”
祝缨看他的样子有些可怜,赵振是个有“公心”的人,他对朝廷的情感倒并非全因这朝廷能让他做人上人。她的耐心也更多一些,只是说的话更难听了“开始这才到哪里朝廷依旧能收得上税、抽得出丁与西番血战,如今看来也没有落下风。劫还没开始呢,只是先兆。你现在要只顾着伤感,将来有你难受的呢。”
赵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终不能免,是么”
祝缨道“天道有常,咱们只管尽力就是。有热血是好事,别让热血冲上脑门儿给你冲傻了才好。冷静下来,将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也就无憾了。”
赵振道“明明年轻的时候,国家那么的好,我们多么的向往京师啊出仕、北上,也是见物埠民丰,到了京师,更是以为到了神仙境。如今我还没死,就已经见识到了衰朽。我没有您这样的定力,心中煎熬得很。”
祝缨道“如果心情不好,倒可以回家看看,我料他们知道了这诏令,又要生出事端来。你下山,带一句话出去虽然有诏令,也要量力而为。既防日后,也不能为了日后二字误了眼前的生计。”
赵振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略一想便说“我这就把手上的公务移给苏喆她们,呃,两,不,日后就动身。”
祝缨道“去吧。”
赵振走后,签押房也没有安静太久,祝缨现在虽然不大管琐碎事务了,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她过目。幕府各人都有事忙,又是一年秋收时,祝青君还在西边死顶,与之相关的都算是“军国大事”了,只能由祝缨最后拍板。
此外,除了朝廷诏令,陈放又有书信送至。
祝缨与他的联系一直没断,赵振到安南之后说了许多朝廷中的事,祝缨并非一味只听他说,除了与祝晴天处的消息相印证之外,也很不客气地写信直接询问了陈放。
陈放对她还算诚实,陈萌回护赵振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罗甲秀等事他是清楚的。祝缨权衡方消息,才给朝廷上了那样的奏本。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的人情了。
陈放不时会写信请教一些事务,祝缨也都会给予解答。
这一次陈放写的却是一个非常亲近的问题国家这个样子,我家是继续走着原本的仕途,还是兄弟几个分一下工谁去朝廷继续做官、谁到某个地方经营一下势力或者是干脆谁回老家那儿,也搞个团练。又或者现在还为时尚早,要等到他儿子长在壮年再把儿子派回家
祝缨戳了戳信纸,陈放已经开始打这主意了,他虽算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能看出问题的人应该也不少。
祝缨略一沉吟,提笔写了回信,建议他把这事跟陈萌好好商量,她不太建议陈家兄弟子侄全都回到京城,有人手,在各地散一散也行。
接着,又是祝青君处来了消息与番将又战了一场,但是追击的时候又不顺利。安南想要“一劳永逸”恐怕不太可能,这与“西征”时遇到的情况是一样的,不是“大军走过就都是我的地方了”而是“需要占据一处适合防御外敌的地方,并且能够阻止敌人前进,此地后面才算是我的地方”。
祝青君遇到
的情况就是,她眼前最可依据的就是西关,再打下去,赢是能赢,地方守不住,对方可以跑路。等她撤了,对方又回来了。循环往复,一直消耗,直到一方耗不下去。
另外有一种办法就是主动出击,直接捣毁对方的老巢,杀伤掉对方大半的有生力量。但安南无法支撑这样的行动。粮草、马匹、人口,都不够用。
祝青君只能亲自坐镇,与番将死磕,打到番将肉疼,认输。双方再有限地开榷场,这一轮就算完了就是个番主与朝廷之间和战的翻版。
与让祝缨叹气的不是这个情况,这个情况她早有预籵,让她叹气的是白翎夹来的一张字条祝青君受伤了。
祝缨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她打算找花姐,再给祝青君挤出俩郎中才好。花姐开完会,正在礼曹处理些公务,没有马上回学堂。
祝缨摆摆手,没让人通报,花姐却是个有数的人好大一片阴影堵着了门,光线不好。花姐眯起眼睛,看到祝缨“怎么过来了”说着便起身,人起到一半猛地跌回了椅子里。
祝缨吓了跳,江宝吓了一跳,几个文吏索性真的原地蹦了两蹦样子十分滑稽。
祝缨的动作比她们都快,抢上前扶起花姐,问道“怎么了”
“站起来猛了,没事儿,”花姐说,“你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打算让赵振回乡探亲,过来同你说一声。”
花姐坐着缓了一阵儿才慢慢地说“哦,他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与今天的事情有关,是么福禄县也会”
花姐双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安慰道“礼曹、学校的事儿都还能应付得来。他这些日子做的事多,他这一走,恐怕你要多忙一点了。唉,妇道人家就是吃亏,小妹在外面虽也见了世面,机会不如赵振,平素不觉得,一比,就显出经验尚缺了。”
“现在我有整个安南让妇道人家有经验,”祝缨说,“没事的。对了,有郎中再给我两个,青君那儿,再多的郎中也不够使的。跟我要呢。”
花姐道“好。阿妍”她话到一半,又觉不适,慢慢又坐了回了椅子里,让一个小姑娘去取个簿子来。上面都是她比较得意的弟子,让祝缨挑选。
祝缨对阿妍道“带上名册跟我来吧。咱们不要打扰你老师,让她休息,阿宝。”
江宝嗖一下挺直了“在我会照顾阿姨的”
阿妍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是祝彤、林戈一批的人,十、四岁的年纪,半大不大的。虽然是凭成绩被选中的,但在二十二人里毫无特色,给她的功课都能做完,却从来拔不了尖儿。进一间屋子里,一不小心,甚至会忘了她的存在。
她就这么沉默着跟祝缨回了签押房,祝缨挑了两个人,让林戈去填调令。祝缨上下再打量一下阿妍,不想这孩子突然一跪“姥,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祝缨把她叫过来,为的就是细问一下花姐的情况。祝缨与花姐虽然都住在幕府里,每天一起吃饭,两人眼下也都忙了起来,祝缨一直以为花姐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行动变缓、饭量也减了,花姐自己就是个郎中,祝缨等闲也不去质疑她但今天花姐的样子有些不对。
阿妍却先于她开口了。
祝缨对小姑娘一向比较有耐性“什么事呢”
“同学都说,我们只要用功,以后会给我们会到各处当差做官。我、我,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想留在礼曹、在学校里教书,成不成”
祝缨问道“为什么想教书”
“我也没有出色的本领,只有一些耐心,当个教书就挺合适。老师也常说,安南缺人才,既然缺,那我就去教。我不当在礼曹做事是在做官,我当是教书。我也不会驰骋疆场,做官治民也不如同学们,也、也能为老师分担些姥,老师老师很累的。我不想换地方,只想在学校,可以么”
这孩子说话挺利索的,祝缨心想,道“你今年十,能教什么样的人能做多少事你的事我记下了,成与不成,要看你自己能做到什么样。学问好了,做事周详,我才能让你留在学校。”
阿妍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揖“谢姥成全”
祝缨把她扶起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老师身体怎么了”
阿妍的脸色变了两变,才小声说“总、总是容易乏,有时候说话,说着说着睡着了。”
她在我面前倒不是这样,祝缨想,恐怕是强打精神。又有些怨府里的人竟不同自己讲,她对阿妍道“我把你老师交给你啦,照顾好她,有什么事儿,都跟我讲。事无巨细。”
“是。”
祝缨一面让她去把祝彤和林戈叫过来,一面对胡师姐说“这下你的徒弟又少了一个。”
胡师姐不大在意地说“她本就不是习武的料,不过大娘子说,强身健体,我才带上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