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小径延伸到山坡下,在大石头堆中曲折蜿蜒,因为热气蒸腾而变得滑溜难行。高德菲尔脚步缓慢地一拐一拐走出洞穴。他觉得双脚行动不便,虽然并不觉得疼。等到身体歪靠在一块大岩石上,挫伤腰侧,他才意识到右脚踝已经骨折了。他脱下靴子检视伤处,麻疯病的印记撞进视野。但他一点也不感意外。
就算他不觉得疼,为了这只腿以後还能走,高德菲尔必须好好照料才是。或许在山坡下的平原可以找到木板,把脚踝固定起来。他继续往前行。淋漓的汗水渗进眼睛里,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用手把一头油腻黑发拨到脑後。他可以感觉到炽热阳光烫著後颈背。
突然眼前一黑,脚下失去重心,踉踉跄跄。他在小径上东倒西歪,两手在空气中慌乱地扒抓,最後右脚一滑,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高德菲尔一个劲儿的往山坡下滚落,身体不断撞在石块上,扬起漫天尘土碎石。他挣扎著要减慢速度未果,杂草狠狠鞭打著他的手和脸。一阵天旋地转,他感到头晕目眩,末了,撞在一颗大石头上,身体才突地打住。他的头往岩石上这麽猛力一磕,之後就不醒人事了。
当高德菲尔第二次醒来,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蹂躏他的脑袋,好似棒槌在敲打布蒙的鼓,骇人的重击砰砰直响,又像地狱里头的恶魔一起在他脑中跳舞。他抑制不住地呻吟几声,但仅仅是这样也引起剧烈的疼痛。
"你醒了。太好了。"
有人在说话?高德菲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皮,看见身边蹲著一名男子,心中一惊。肯定是土耳其人──看他深褐色的眼珠子,黑色头发,和异教徒特有的橄榄肤色。可是高德菲尔从没看过长得像他这样的土耳其人。他以前见过的都有一副魁梧身材,像老鹰般的锐利五官,脸部线条粗犷,表情严酷的就像他们国土里的太阳那般刺眼。
可是眼前这男人长相清秀,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一头长卷发用一金色小环束起在脑後。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束腰外衣,肩膀上别了一个狮子形状的金黄色领针,宽皮带上雕著许多头狮子。他把自己的那件紫色羊毛斗篷盖在高德菲尔的身上。
土耳其人拿了一杯水到高德菲尔嘴边。"喝吧。"
高德菲尔依言照办,小口地啜饮著。他可以闻到土耳其人的味道──不是一般男人身上会有的那种汗臭味、马骚味,或者是尘土污物混杂的惯常气味,而是浓烈香甜的芬芳,好似焚香的味道。虽说在男人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有点奇怪,但他也无法想像女人有这种味道。
"你……"他的声音嘶哑。高德菲尔又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喉咙,再次开口说话。"你是谁?"
土耳其男子面带微笑。"我名叫艾提司。我在战场上发现你还活著,等到你的军队拿你当死人给抛下,我就把你带到这儿了。看你这麽虚弱,今天早上特地外出帮你祈福,等我回来,就看见你昏倒在山脚下。"
艾提司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却有很重的腔调,高德菲尔时不时皱起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旁边。"你是从城里来的?"
"不是。"艾提司垂下眼帘。"我从别的地方来的。"
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高德菲尔微微颔首,手指玩弄著斗篷,不经意发现艾提司的斗篷衣边绣著精细的黄金线。不管他是打哪儿来的,那地方肯定很富庶。从他的风雅外表和衣著风格,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粗野的武夫,高德菲尔禁不住问道:"你为什麽帮我?你可是个土耳其人哪。"
艾提司彷佛被逗乐了。"难不成你对我的好意还吹毛求疵啊,克斯特比男爵?"
"你怎麽知道我的头衔。"高德菲尔想要站起身,闷闷的疼又在脑袋里扩散开来,他只好乖乖躺下。他的思绪飞转起来。他肯定是说了梦话,才会泄漏自己的身分。疑心顿起,他怒视著这位救了他一命的男子。
"如果你是要赎金,那就杀了我吧。我的家人不会为了我付上半毛钱的。更别提我现在还得了这种病。"
他把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来,露出怵目的肿块、流脓的溃疡,如鱼肚白的死皮和断了指头的残肢。他没去看自己那双已败坏不成样的手;相反地,他目不转睛盯著艾提司看,以为会在他脸上捕捉到震惊和反感的表情。
"这就是为何我要救你的原因。"艾提司把高德菲尔的右手紧握在自己双手里,他显然不害怕与麻疯病患接触。他的手握得很紧,连高德菲尔那已经麻木的手都感受到了他的力道,接著艾提司松开手,又把水杯端给他。"再多喝一点。你会觉得好过些。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面包和肉乾。"
随著时间推移,高德菲尔的头疼渐渐减弱。他坐起身子,用杯子从银制水盆里舀了些水来喝。接著又吃了半块面包、几片肉乾:这些食物虽然很普通,嚐起来却很美味。
进食间,他看著艾提司在洞穴里来回走动,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末了,终於倚著洞口而立,俯瞰底下的平原。阳光将他身体四周染上一圈金黄,突显他修长的双腿,也照得衣服上的黄金绣线灿灿发光。脸却因为背光而隐在幽暗里。他看起来就像个世外仙人。
"塞尔柱克人已经打开城门,现在应该准备要将尸体掩埋了。尸体已经在那儿曝晒三天了。"艾提司转过头来看著高德菲尔。"整整三天哪!土耳其人一定是很害怕十字军战士会回来屠城吧。"
"占领塞尔柱克,拯救圣约翰的墓穴於异教徒之手,原本就是他们的计画。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错,计画才取消了。"高德菲尔把吃剩的面包用布巾裹好,放在一边。"奇怪。你怎麽说的好像他们不是你的同胞似的。"
"他们只是我的远亲。其所作所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