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咎一袭白衣胜雪,长身鹤立,独自站在庭院一角,朝林策这边看来。
林策这一帮人为了看避火图,躲到书院的偏僻角落,谢必安又为何会在此处?
阳光下的白衣少年眸子又黑又亮,落在林策眼里,却觉得过于深沉,显得有几分晦暗难明。
谢必安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林策瞬间有些心烦。
“别管他,”他朝周围跟班道,“还有,他不是我哥。”
午休时间结束,一众少年回到学室。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了,谁料第二日,他们被叫到了书院先生处。
他们一群人在书院里偷看避火图,不知被谁告到了书院先生那里。
林策挨了一顿训,回家又挨了亲娘一顿打,还罚他关一天禁闭,一天不准吃饭。
霞光西落,横月东上。
林策饿得心慌。
偏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食物的香味,无孔不入地钻入房间,简直摧折人命。
林策心中暗骂,要是被他知道,是谁告的密,他非把那人打个半死不可。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谢咎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炒饭,金色的蛋丝冒着缥缈热气。
林策坐着,谢咎站着,那双墨色浓厚的双眸半垂着看下来,在眉弓投下的阴影中,更显晦暗幽暝。
似乎深藏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林策问:“你告的密?”
谢咎半蹲下身,把碗放在林策身边,淡淡道:“不是。”
谢咎永远一副老成持重的谦谦君子貌,喜怒在他脸上都很浅淡,林策从来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看了两眼,林策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端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
谢咎缄默站在他旁边,静静看着。
林策自诩大丈夫能屈能伸,从来不学书中那套君子风骨,即便是谢必安端来的,他肚子饿,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一碗饭很快吃完,他把碗把地上一搁,也没想要道一句谢,对谢咎视而不见。
他和谢咎关系恶劣,这个时候,谢咎该收了碗,离开房间。
可是林策听到对方问:“你相信我?”
虽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策知道他在问什么。
——你相信,不是我告的密。
“你不是说不是你吗?”林策语气凶横,“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要冤枉你?”
“不过,要是被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思忖半刻,似乎除了把谢必安打一顿,也做了不什么。
“如果是你告的密,老子跟你没完。”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林策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他虽被关了禁闭,谢必安应当并非来看他笑话。
那双黝黑眸子不见任何喜色,反倒深沉得似有一股淡淡悲戚。
“娘让我叫你……”
“你有什么资格叫娘!”林策朝他怒道,“她是我娘!”
谢咎一言不发立在原地。
他微垂着双眸,几缕碎发垂在额间,阴影遮住上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屋里没风,空气凝重,闷得令人有些心烦。
过了一会,谢咎半蹲下身,收起碗筷,默默走出了房间。
……
少年人的世界丰富多彩,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又有许多事情忘却。
这次的风波很快过去,林策依旧伙着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事生非,依旧在谢咎读书之时对他恶作剧,嘲讽他书呆子。
依旧不愿承认,谢咎是他的家人。
这一日,书院射艺课。林策背书写文章不行,武艺却是强项。
他一箭射中靶心,引来不少同窗围观。
这时一个跟班跑来朝他道:“我刚经过学室,看到你哥……”
林策瞪了他一眼,跟班即刻改口:“看到谢必安,和隔壁女学的人在一起。”
跟班们都知道林策讨厌谢咎,方才见到的奇事,是一定要告诉他的。
“那女子给谢必安递了香囊。”
谢咎比林策年长两岁,今年十六。
他相貌俊逸,才识过人,已被太学选中,往后前途无量。
书院里很多女子都对他心存爱慕。
林策见惯不怪,只问:“他收了?”
跟班摇头。
“没收你给我说什么?”
没收就说明谢必安对她无意。
谢必安拒绝过很多女子的香囊。
“那女子不死心,问了谢必安一个问题。”跟班道,“她问谢必安,是否已有心仪之人。”
“你们猜,谢必安怎么答的。”
跟班顿了顿,“他说,有。”
谢必安有心仪之人?
这倒是件新奇事。
林策:“那女子可曾问……”
话还没说完,被跟班打断:“那女子问,谢必安心仪之人是谁。”
“是谁?”
“谢必安没说名字。他念了几句什么,”跟班和林策一样,上课睡觉,根本听不懂谢必安说的话。“那女子听到后,表情非常惊讶。”
林策:“然后?”
“然后那女子就走了,然后我就过来了。”
林策:“……”
他似乎得知了谢必安一个秘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瞪了跟班一眼:“没用!”
这时,又一个跟班跑来:“林老大,你哥……”
“他不是我哥!”要说多少次。
跟班立马改口:“谢必安!张家老六在找谢必安麻烦!”
林策带着一帮人冲到学室时,谢咎正被几个同窗围着。
张陆恶狠狠道:“不过就是被太学选上,得意个什么劲!”
谢咎冰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双幽暗深沉的眸子看得张陆十分不爽。
“仗着脸长得好看,讨女子喜欢,就这么鼻孔朝天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老子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一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这么目中无人!”
张陆一边说,一边朝同窗道:“揍他!”
说完就抡起拳头朝谢咎脸上打去。
拳头挥到一半,被一只骨节细长的手抓住。
一声冷厉清音响起:“你要教训谁?”
张陆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被人重重打翻在地。
“你,你……”张陆坐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看向林策,“你不是……”
“我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书院里的同窗都知道,林家两兄弟关系恶劣。
林策相貌俊丽,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个蛮横凶悍的小霸王。
书院里的人都不敢惹他。
这个上课睡觉下课打架,到处惹事生非的霸王,平时欺负的最多的,就是他哥谢咎。
否则张陆不可能有胆子找谢咎的麻烦。
他万万没想到,林策会出来阻止。
“我是讨厌谢咎,”林策毫不避讳,“但他是我……”
他本想说,谢必安是我家的人,可他至今仍不愿意承认,谢必安是他的家人。
他自己也说不清,和谢必安究竟算什么关系,但是他
清楚:“谢咎只有我能欺负。”
“你想教训他?”他提起张陆的衣襟,朝对方脸上又是一拳,“得先问过我。”
张陆连带着和他一起来找谢咎麻烦的这群同窗,都被林策狠狠揍了一顿。
林策又被叫到书院先生处,挨了一顿戒尺。
离开书院回到家时,已经暮色雾卷,星河浮霁。
林策本以为亲娘会拿着鸡毛掸子,叉腰站在门口等他回家,没想到院中树影横斜,幽然寂静。
小外甥等在外院,见他进门,飞速跑过来扯住他衣角:“大舅舅,罚跪跪。”“大舅舅,没吃饭饭。”
林策一愣。他在书院里和人打架,此事虽因谢必安而起,但谢必安毫无错处。
罚他做什么?
爹娘都是讲道理的人,何况他们对谢必安这个养子,比待他这个亲儿子还好,怎么会罚他?
林策疑惑走入后院,爹娘房里亮着灯,门窗半敞,里面飘出轻幽说话声。
“咎儿心思重,所有事都藏在心里,”说话的是林夫人,她长长一叹,“他就这么在堂前跪着,怎么劝都劝不动,也不知究竟藏了什么心事。”
“我让策儿多学学他的专注沉稳,其实我也希望,他能像策儿那样,顽皮一点,别总是那么沉闷。”
“咎儿心思是重,但他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家主人劝慰妻子,“孩子大了,有些心事不想同爹娘说,由着他去吧。”
闹了半天,不是谢必安被爹娘罚跪,而是他自己去跪的。
林策悄然离去,在后厨自己吃了饭,又盛了一碗,端去前堂。
一个清瘦身影跪在门外。即便双膝跪地,他腰背仍旧挺得笔直,如夜风中巍然不动的松竹。
林策走过去,把碗筷重重朝他脚边一撂。
谢咎抬起半垂的眼帘,下颌微昂,深沉的目光毫不避讳,一动不动看向他。
二人一高一矮,视线纠缠在虚空中。
林策扭头,移开目光。
谢必安总是这样,沉默寡言又孤傲倔强,那道幽锐晦暗的目光看得他心烦。
偏过头后,谢咎还看了他一会,才低下头,拿起腿边的碗筷。
林策吃饭狼吞虎咽,动作狂放肆意。谢咎却一直秀气斯文,即便跪着,也是一身矜贵优雅的气韵。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林策早在一旁双手抱肩,脚尖点地,等得不耐烦。
收了碗,正准备走,忽然察觉谢必安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除了欺负谢必安,嘲讽他书呆子,少年老成之外,林策不爱同他说话。
他二人之间没什么话好说。他们又不是一家人。
可此时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分明是希望他能先开口,说点什么。
林策撇了撇嘴,语气不善:“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爹娘都很担心你。”
少年清朗的声线在夜风中显出几分沙哑:“再跪一会,亥时之前回房睡觉。”
“你究竟,”想到方才爹娘的话,林策问,“为什么要跪?”
他其实并未指望谢必安回答。
谢必安心思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连爹娘都问不出来,更不会和他说。
谁料对方却道:“我犯了错。一个有悖伦常,天理不容的大错。”
“但是,”少年声音不大,语气却如霜雪中傲立的冰石,凛冽又坚毅,“我明知是错,却不打算改。”
“这大错会随我一生,所以……”
“我先向爹娘谢罪。”
林策目瞪口呆上下打量他。
谢必安不过才十六,天天要么待在家,要么在书院,能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大错?
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谢必安才学兼备,无论左邻右舍还是书院先生,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从没做错过事。
反倒是林策自己,成日不学好,每天都在惹事,都在挨罚。
他确实想不出来,谢必安口中有悖伦常,且知错不改的,究竟能是什么事。
该不会,他跟着某些同窗,染上了戒不掉的赌瘾?
林策没心没肺地想,谢必安不会偷了他们林家的钱吧?
可他们家钱还挺多,帐也管得严,数目稍大一点,爹娘不可能不知道。
几十百来两银子,就能让谢必安心怀愧疚,在这里跪一晚上?
谢必安究竟犯了什么错,林策没能得到答案。他甚至再没机会,想起这件事情。
这是他和谢必安最后一次谈话。
几天之后,林家因家传宝玉,被朝廷奸臣强行扣上罪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林策被发配充军,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酷沙场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早被你死我亡的腥风血雨,吹得灰飞烟灭。
时间如窗间过马,石火流沙,一晃眼就是十余年。
十年很长,长到让一个没心没肺调皮捣蛋,只知惹是生非的少年,成长为身经百战,心如磐石的将军。
十年又很短,短到那些曾被遗忘的少年往事,忽然之间想起时,仍旧历历在目,色彩鲜亮。
林策曾经自顾不暇,没能力打听谢咎的去向。
后来,便不想了。
时间过得太久,早已物是人非。
杳无音信反倒好,至少在心底某处,还留有一点未曾消失的期待,谢咎或许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毕竟他的故人,都已埋骨黄沙。
他其实并不认为,林家家破人亡之后,谢咎能独自在动荡的乱世中活下来。
谢咎秀气斯文,手无缚鸡之力,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风雨太大,一场疾病说不定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怎么也想不到,谢咎能长大成人——长成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朝廷逆党,凤竹。
虽然所有事情都失了控,乱了套,但他还记得,曾对自己说过,若有朝一日,他和谢咎有缘重逢,他要叫他一声“哥”。
他年少时不愿承认谢咎是他的家人。
直到家亡人散之后,有些感情,他才恍然领会。
“你还认得我?”谢咎温雅一笑,“我其实心怀担忧,你已经认不出我,甚至,早把我忘了。”
“认得。”林策正眼看向他,“你的相貌没怎么变。”
他和谢咎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那时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如今才知晓,那段年少时光,是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弥足珍贵。
谢咎少年时的模样,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虽然长大成人,眉眼长开了,五官轮廓却没变。尤其那双墨色浓郁的眼睛,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倒是变了许多。”
他们明明身处战场,周围杀气腾腾,剑拔弩张,谢咎却似乎恍然无觉,泰然自若如闲话家常一般。
“你以前长得像娘,现在大了,没那么像女孩子。”
“不过,”幽锐眉眼一弯,“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你。你比以前还要艳逸夺目。”
林策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谢咎又温柔问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刚说完,又自问自答:“我是不是不该多此一问。林大将军的事迹,天下无人不知。我也早有耳闻。”
林策眉头微微一皱:“你既然知道,为何不……”
“我不知道。”谢咎道,“我所听闻的林策,膀粗腰圆,相貌丑陋,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人。”
“我以为,只是恰巧同名同姓,亦或某个兵士为了因为纪念或者某种目的,用了同袍的名字。”
镇北军几十万兵士,“林策”并非什么特殊,少见的名字。
同名同姓的人找出来,站一起,能组半个营。
“我甚至认为,我心中的那个人,早已战死沙场。”
林策无言以对。
民间传言中,画像中的那个南昭战鬼,确实不是他。
谢咎又道:“直到某一次,我见到了一个叫徐如的人。”
那是他在少帝的祭天仪式上,用计行刺周则意,而林策用徐如的身份护卫周则意的时候。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平安长大。”
原来那个传闻中相貌丑陋的战鬼,真的是他心里的那个林策。
林策沉默片刻,话语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唏嘘:“那你呢?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林家无端蒙受罪名之后,”谢咎朝他诉说往事,“我原本和你一样,被发配充军。”
“只是,我姓谢。”
谢咎原是豪族谢氏中一位公子的外室所生,生来就不受正房夫人待见。
后来生母死了,被林夫人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