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惊尘带着棉花娃娃从窗户一跃而下。
在落地的那一刻,时惊尘见到立在石板街上的黎未寒。
他穿着单薄的外衫,就那么站在暗处,垂眸看着从房间内翻出来的人。
怀里的娃娃在一瞬间变得瘫软,时惊尘愣了愣,直起身子问他道:“师尊找我?”
头一次,黎未寒在夜里叫他起来时,心下是带着期待的。
黎未寒没有多解释,只说了句“跟我来”便只身往前去。
黎未寒一路走,时惊尘便一路跟着,两个人像是没有目的,却又毫不犹豫地往前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投在人间,在石板街上拉出两个人修长的身影。两人的身子并未接触,两道影子却屡次触碰,交叠。
整条街上都静悄悄的,只有步履匆匆的黎未寒与时惊尘。
直到来到兀江分支的一个河道,黎未寒才停下来,他看那着河道中的一艘破船,对时惊尘道:“徒弟,你看,有没有看出什么不同。”
时惊尘低头去看那河道里的船,发现这小船除了格外破旧些也没什么不同。
黎未寒就给他看这个吗,他算是白期待了。
黎未寒见时惊尘不明白,一把拉过了时惊尘的胳膊:“跟我来。”
在时惊尘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黎未寒便已将人拉到了船上。
两人落地时剧烈摇晃的船让时惊尘踉跄了一下,人还没站稳,便被黎未寒揽着腰带入了船舱中。
这船舱很小,两处通着风,连顶也是破的。
白日里下了点儿小雨这会儿还没怎么干,这么一坐衣裳都被沾湿了好些。
时惊尘的嘴角正要往下垂,黎未寒忽然推了推他的肩膀指着舱顶道:“你看。”
“看什么?”时惊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那月光透过顶上的点点孔隙漏进船舱中。
船随水荡,那月光便粼粼而动,明灭不止。
极暗的舱与星星点点的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惊尘看得入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月色,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浪漫。
黎未寒蓦地躺下,把手枕在脑袋下,沉声道:“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什么‘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是想着夜里来看看,却不曾想今夜月朗星稀,并没有用星星,如今这景色,倒也勉强。”
此刻无有星河,但粼粼月光漏进来,却同苍穹上的璀璨星辰无异。
黎未寒这句话,也算是勉强符合意境。
时惊尘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船内的人,有月光斑驳在黎未寒的脸上,他微微勾起的唇,带着十足的惬意。
旁人说黎未寒言行粗鄙莽撞,却不知这人风雅起来,无人能及。
那“满船清梦压清河”,未必出自黎未寒之手,但黎未寒却从没停止去追寻这样的景色。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颇为得意地问他道:“好看吧。”
“好看。”
时惊尘的目光舍不得从黎未寒的脸上挪开,他抱着怀里的棉花娃娃,心中在想这世上多少灵力滋养,才能幻化出黎未寒这般的人物。
他分明厌恶黎未寒的颐指气使,又不满他的任意妄为,目光却又忍不住地为他屡次停留。
这世上人人都在成为旁人眼中的好人善人,只有黎未寒,他在做真正的自己,磊落,洒脱,无人能及。
“我幼时露宿荒野,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那会儿满天都是低垂的星子,只可惜身上冷的厉害,肚子又饿得很,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坎坷,世道不公。如今偶然窥见美景,细想起却是从前都见过的景色,只是当时无心去看,便就此错过。”
黎未寒的声音在夜风中,与这满河道的凉凉的水融为一体。他抬眸看着舱顶漏下的月光,忽然想起了原著里的折梅仙尊。
那原著里的折梅仙尊做过不少错事,但也非心甘情愿走上那条路。
这世上人人都是可怜人,但如果永远觉得天道不公,便容易一辈子沉沦与堕落。
他希望时惊尘记得身上背负的仇恨,却也不希望这小孩儿心中只有仇恨。
“师尊。”时惊尘看着黎未寒,问他道,“师尊也有流落在外的时候吗?”
“有的,我并非名门,自然无人庇佑。”
“那师尊与我,是一样的。”时惊尘从前只觉得黎未寒天纵奇才,所以才如此狂傲不羁,如今看来,背后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撑起身子来,道:“你不一样。”
“如何不同?”
黎未寒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你……有本尊庇佑。”
这句话,让原本尚有几分清明的人彻底无法思考了。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一时很难形容自己现下的感受。那是满目荒凉中忽然看到一片生机蓬勃的花海,是满满长夜乍现的天光。
时惊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想要庇护他。
“师尊。”
“嗯?”
“美景易逝,万一天亮了,怎么办?”时惊尘很是矫情地问了一句。
黎未寒继续躺下去,淡淡道:“天亮了,就暖和了。”
“暖和?”
“嗯……”
黎未寒喜欢天亮的时候,起码不至于被冻死。
时惊尘静静思考着这几个字,很现实,很朴素的几个字,不惊艳,但听起来莫名心安。
他很喜欢。
“师尊今夜怎么想着出来?”时惊尘问了一句,他记得黎未寒睡起来一向很沉,白日劳累怎么夜里又有精力起来了。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船舱。
为什么起来呢,这得问楚然那个小兔崽子。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语,也躺下去,与他一起看舱顶漏下的月光。
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带着河道潮湿的气息,时惊尘躺在黎未寒身侧,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遇到黎未寒呢这样的人,那样透彻的人,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很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却又觉得这样的梦与真正的梦是不一样的。
倘若真在梦中,或许不必如此熬煎与小心翼翼。
喉咙中似是堵着一团东西,时惊尘深吸了一口气,刚唤了一声师尊,忽然发现身侧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师尊,我……”
时惊尘到底是没能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胸腔有一团莹莹火焰,他想那团火焰迟早有一天会冲出胸膛的。
那便等想好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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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黎未寒又一次睡在了外头,夏夜里的风凉爽宜人,并不似冬日里难挨。
黎未寒醒来后见时惊尘还睡着,先一步起身出了船舱。
眼下时辰还早,天上是一轮温度还没有升起来的红日。
黎未寒用头发测了测风向,拿起一旁的竹竿撑船往下游去。
河道两侧的早点铺子开了张,或甜或咸的各色味道钻进鼻腔里,很快勾起人的食欲。
时惊尘醒来时,一眼看见船舱立在船头手握竹竿的人,他坐在原处愣了许久的身,才起身走出船舱。
“醒了?”
“嗯。”时惊尘揉了揉眼睛,脑袋仍迷糊着,他放眼去看,发现小船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岸。
黎未寒这么把船开走,给钱了吗。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时惊尘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现实。
放在上一世,他才懒得去想这种小事。
黎未寒不待时惊尘多想,便将人拉到了岸上。
他把时惊尘带到一处早点铺子,要了几个炸糕和小笼包。
黎未寒喜欢吃味儿重的东西,即便吃包子也喜欢就上一碟子醋。
时惊尘看着冷清的街道,又看了看只有老板在忙碌的早点铺子,忽然觉得两人一同游船又一桌吃饭,有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
“师尊,我……”
“记得我叮嘱你的话吗?”黎未寒又提醒了一句,他将面前的炸糕推到时惊尘的面前,自己夹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包子放进了醋碟里。
时惊尘原本要出口的话被堵回去,只点头道:“记住了,保护好师姐,不要与外人过多纠缠。”
“记得不错,但也得真这么做才行。”黎未寒说罢将一个炸糕夹进了时惊尘的碗里。
金灿灿的脆皮炸糕,带着诱人的香气。
时惊尘咬了一口,里头的红糖着顺筷子流了下来,软糯的芯儿和脆皮混在一起是一种微妙的口感。
黎未寒见时惊尘眼睛一亮,问他道:“以前没吃过这个吗?”
时惊尘摇了摇头,道:“没吃过。”
他看着碗里酥脆的小东西,想着说不定吃过也忘记了。从前心里都是仇恨,皆是苦涩,吃什么都没味道,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早已经记不清楚。
还是遇到今世的黎未寒之后,他才发现了好多美味的食物。
黎未寒总喜欢给他带甜点,什么梅花乳酪,桃花酥,桂花糕一类的东西。
他分明是个只会照顾自己的人,却总会在夜里为他留上一碟子点心。
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师尊。
黎未寒看时惊尘那一副可怜样子,便又让店家上了几份炸糕。
时惊尘很愉快地解决了所有炸糕,两人走的时候,店家笑着对他们道:“二位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什么?”黎未寒并不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那店家的嘴又咧了咧,伸手捻了捻手指头道:“饭钱。”
黎未寒恍然大悟,方才光顾着看仓鼠吃东西了,倒是忘记结账了。他伸手摸了摸腰侧,发现腰上空空如也,便又摸了摸胸前的暗袋。
确认依旧是空空如也后,黎未寒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反应过来黎未寒没带钱袋,无奈地摸了摸自己腰带。
“怎么样?”
“也没有……”
夜里走得匆忙,连剑都没带。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思考了片刻把他怀里的棉花娃娃拿了过来。
“店家,你看这个可以抵饭钱吗?”
店家看着两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人,为难道:“仙君,咱们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不缺这些个小玩意儿。”
时惊尘见黎未寒要抵掉自己的娃娃,忙一把抢了回来:“这个不能抵。”
黎未寒见时惊尘那宝贝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不抵,我另想办法。”
黎未寒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办法,头上的冠子太贵重,给了那店家也不收。
两个人没法子,只能想办法把楚然叫了过来。
楚然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小摊上的俩人。
“你们……吃独食?”楚然挑了挑眉,一副“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
黎未寒没说什么,时惊尘垂了垂眸,又要了两个炸糕塞进楚然嘴里。
楚然路上吃完了炸糕,才跟上时惊尘问他道:“师弟,你这算是收卖我吗?”
“收买什么?”时惊尘问了一句。
楚然贼嘻嘻道:“撞破了你和师尊的幽会呀。”
时惊尘瞥了他一眼,只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哪里就是幽会了。
楚然不以为意,这人偷着跑出去吃好吃的,还生气了,哪有这样的。
“你这娃娃挺好看的,在街上买的吗。”楚然看见时惊尘怀里的东西,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
他伸了手,正要去拿那棉花娃娃,时惊尘蓦地搂紧了怀里的东西,干脆快走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怎么这么小气!”楚然过去追他,两人在无人的街道追赶大打闹着,看得黎未寒直呼“幼稚”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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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寒出发的时间并不算晚,来到灵山道的时间却已经算不上早了。
原本是打算头一天晚上到的,结果一路游山玩水,到达灵山道时,已经是仙门大会当天了。
好在时辰还早,仙门大会并未开始,各个家族也只是刚到场。
马车停在鹿林入口处的山庄外,那看守的修士扫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人一眼,伸手拦道:“这位仙君,您的拜贴。”
沐雪闻言,上前一步递上了那银片篆刻的帖子。
那修士看了一眼,忙唤了人来,领着黎未寒往人少的通道去。
一进山庄,耳边便热闹起来。
各门各派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黎未寒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加快脚步匆匆过去,只盼着别突然跳出个半生不熟的仰慕者。
正还未走完这短短的通道,只听耳畔传来很欢快的一声:“操,折梅仙尊!”
“……”
有礼貌,但也不是完全有礼貌。
黎未寒停下脚步,一眼看见了正蹦跳着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男子。
男子唇红齿白,又是一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此人正是合欢宗的宗主苏锦飞。
苏锦飞的目光落在黎未寒身上,又落在黎未寒身后的徒弟身上,好半天才颇有深意道:“黎兄好大的阵仗。”
这一个人带着三个炉鼎参与仙门大会,实在是少见。黎未寒口口声声说修行不靠炉鼎,眼下可怎么服众呢。
这梅花印可瞒过旁人的眼睛,却实在瞒不过那合欢宗宗主的眼睛。黎未寒自然明白,苏锦飞一眼看出了时惊尘的体质。
两人正站着,不待黎未寒解释,苏锦飞腿间蓦地钻出个小脑袋来。
一双金色的瞳子落在人眼底,小包子睁着大眼睛看向苏锦飞,问他道:“锦哥哥,‘操’是什么意思。”
苏锦飞一把将人提溜起来抱进怀里,哄惑道:“就是‘你好’的意思。”
黎未寒听到这个解释一时哽咽,看着误人子弟的苏锦飞,又想到这个字的源泉是自己,竟不知此时该不该说实话。
苏锦飞看着怀里的小包子,看着看着又转而看向黎未寒,半晌才调侃道:“黎兄,我看着孩子倒是与你很像呢,就是眼睛不像。”
“像吗……”黎未寒瞥了一眼这小东西,没发现有哪里像。
苏锦飞这句话引起了时惊尘的注意,他抬眸去看苏锦飞怀里被玄色锦衣裹着的小包子,忽然觉得这人简直跟黎未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锦飞说这孩子眼睛不像,是因为这小孩儿是一双金色的眼眸,可他不知道黎未寒也是金瞳。
“你说这孩子,该不会是你和哪个老情人生下的吧。”苏锦飞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那怀里的孩子却已经耷拉了嘴角。
“锦哥哥,锦哥哥……”小孩儿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苏锦飞看了他一眼,道:“你插什么嘴,要是认了这位仙尊当爹爹,往后的福气可多着呢。”
那孩子像是把苏锦飞的话当真了,嘴角一瘪就开始喊:“我要娘亲。”
不论苏锦飞怎么哄,那孩子始终哭着喊着要娘亲,一边嚷一直往黎未寒这边看,生怕苏锦飞把自己丢给他一般。
大人在场时,就爱跟小孩儿开这种玩笑。黎未寒含笑地看着这小包子,觉得实在好玩儿。
等到哭声惊动了更大范围的人,远处才有一个穿着白衣裳的仙君往这边走来。
来人一身仙风道骨,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冷漠疏离。那人走到近处,对几人点了点头,将这小孩儿抱进怀里,拍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小朋友的哭喊。
苏锦飞跟那仙君道着歉,那人冷眼看着,也没多说话,只抱着孩子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