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迭躲无可躲,脸颊烧红,只得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不让他看见;渐渐地神志也随着柔软一起混沌,只能感受到那双游走在他背脊上的手的形状,他的手好热,好磨人。紧绷至今的神经像一把拉满了弦直扣着不得不发的箭,如今箭射了干净,那弦陡然就松了,软了,无所依托地渐渐迷离。还没等程翥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已经晕晕乎乎地像小兽般地在他身边蜷缩起来,餍足地砸了咂嘴,几乎没个磕顿地就睡着了,眼角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痕,呼吸里带着尚未吐尽的呜咽。
程翥无语至极,一肚子的教训不知道往哪儿发泄,还得小心地把自己湿透了的袖口从他攥得紧紧的手心里抽出来。他回到浴室,就着橘色的盥洗灯,看着自己身上乱糟糟的衬衫西裤一片狼藉,不仅是湿透了的部分变了深色,紧紧贴在皮肤上透出某些轮廓,底下某人作乱的痕迹溅得到处都是,一直溅到被扯开大片的领口深处,落在皮肤上面。他双手撑在盥洗台上,佝着背弓抬头审视自己,湿漉漉的卷发落在眼前,滞重的呼吸带动着胸口如山峦起伏,这让他从镜子里看去,像是一头虽然化了人形却努力抑制原始野性的狼。
“……操。”
程翥干脆将没剩几个口子的衬衫整个扯开,团成一团扔到一边;自己掉头走回浴室里,又反手将冷水拧到最大。
第29章 失忆蝴蝶
也许是终于发泄了积攒至今的压力,这一觉徐步迭睡得无比安稳,比之前在顶楼豪华套间睡得还要香甜,什么都忘记了,一夜无梦。
因为睡得太沉,所以即便被吵得朦朦胧胧醒了一次也只是立刻就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小被子;直到耳畔的噪声越来越大,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力量突然像五指山当头罩下
被抢光了被子的程翥直接长手长脚地猴上来,手臂压着他的脖颈,大腿也跷在他腰上,重得跟一吨火腿一样,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脸颊紧贴着后颈,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刚才他就是被这呼噜吵醒的,如今更兼被命运的重量扼住咽喉,想要再窝进梦乡已经是痴心妄想。
闭着眼睛装睡也没法再续前缘,只能让烦躁更加淤积,徐步迭睁开眼,看着不算陌生的恶俗紫色蕾丝花边的枕套在视野的边缘模糊放大,床头柜上的闹钟秒针走动有一种单调的沙沙声响。视野向上扬起,壁灯之间的墙壁上略有色差的新旧印痕是一个长方形。他注视着两种被时光染成不同深浅的白色的交界,直到那条朦胧的线在眼前弥散,所有的情节开始一帧帧地在记忆里重现。
他面无表情、仿佛盖棺般地双手交叠在胸前,笔直地躺着,好像是在惩罚自己。然后过了很久 久到连程翥都嗝顿了一下后不再打呼了,他才飞快地侧过头,朝着抱着自己的男人酣然大睡的脸庞看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去。
程翥全无所觉;但他几乎抵着少年人脖颈的呼吸里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像是抽了许久的烟后没有漱口就倒头睡了。徐步迭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相应的反应,于是稍微大胆了一点,将身子略略转过来,两人的脸便凑得极近。他小小地吸了吸气,把自己蜷成一团,这样看上去就在他怀里;他们与普通的情侣别无二致了。
他享受了一会这样的时光,然后开始轻轻地挣出压在身上沉重的腿和手臂的枷锁,获得自由的空间。然后小心地腾起身子,像一只猫那样试图翻越这座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大山,从他身上静悄悄地越过,悄无声息地落进床边的鞋子里。在他小心地跨过程翥的身体时,可能有零点一秒的犹豫,就在膝盖手掌四肢着床、踩着对方手脚之间的空隙,这个姿势明明毫无接触却又无比欺近。四肢像是踏入柔软床垫的沼泽那样下陷,形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囚笼。程翥因为床垫压力变化而睁开眼时,少年青涩尖削的下颌和大片光裸的脖颈到锁骨都近在咫尺,两人的身子犬牙交错却又秋毫无犯,唯有鼻尖几乎擦着程翥的嘴唇过去。程翥下意识地突然张开嘴,往那鼻尖顶上坏心地一磕,不痛不痒地,却果然激得面前的小猫炸毛起来,像作弊的学生被老师抓了现行那样想要逃跑,手脚偏偏陷在那柔软的陷阱当中使不上力,越是想逃越是手忙脚乱地一滑,自投罗网地摔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玉岩征里
程翥膝盖往上一顶,反客为主地往旁边一滚,登时把人摁翻在床头,钳住手腕摁上头顶,这会儿哪哪都贴得严丝合缝了,刚才还作乱的那下颌到锁骨的大片皮肤,这时候争先恐后地泛上一层薄红。
程翥其实尚未完全清醒,眼神朦胧着,鼻腔里哼出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哪儿去啊?”
“……上、上厕所……”
徐步迭不敢看程翥的脸,躲闪着视线,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不着寸缕,光溜溜地原形毕露。他原本想要收拾一下 心情和身体 以便于保持体面地像个成年人那样大而化之地谈论这件事 如果程翥觉得需要谈论的话。但现在一切都乱了,只是被他这样一下禁锢着压在底下、那份赤裸的青涩便暴露无遗。再说,虽然他们不算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程翥显然没有自己那副照顾人的本事和耐心,两人身体欹近,热度交叠,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能感觉到昨夜身上残留着的某些液体被体温蒸干发硬,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这时候又随着身上的动作和出汗而逐渐化开,只留下一片不为人知的麻痒,悄默声息地搔着短处。
程翥也终于醒了点,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的猎物;伸手试着擦了擦他脸颊,拇指上生的茧子一直磨到眼角,小徐在他手底下瑟缩了一下,却听他笑道:“不哭了啊。”
“我没哭!”徐步迭大声反驳,却下意识觉得心虚,想要伸手去抹脸颊,一挣才发觉自己手还被他抓着,摁在枕头上面,登时脸上飞红:“……你放开。”
“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玛德,说好隔天就忘了呢,老男人不要脸啦,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小徐没遇到过这种套路,羞愤欲死,连生气都提不起来了,更枉论什么自怨自艾;但他又迫切地必须逃开,不然这目前的生理问题箭在弦上不说,更可能引发更多的生理问题……
他像只蝴蝶那样翕动眼睫,突然挺起上身、脖颈却仿佛被谁残忍地向后拽曳着不舍离去,于是如天鹅般弯曲下沉,有些长了的头发全沙沙地扑棱着如沙散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轮廓分明的面容、这一吻蜻蜓点水般地在程翥唇边一触便飞快地逃了,然后才敢小心地、带着点讨好意味地看过来。程翥哑然失笑,倒也没继续为难他,自己往旁边一倒,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
刚才还乖巧可人的小家伙这会就跟涡轮增鸭一样,唰地就跑了没影。
程翥想笑又不敢笑,躺在床上来回想了一遭,到最后出口时却变成了一声叹息。他爬起来随便抓了一把头发,从衣柜里扒拉了件干净衣服套上。
等徐步迭磨磨蹭蹭洗漱完毕回来,卧室已经被简单收拾了,他忐忑地找了一圈,发现程翥在外面的花园里,很没正经地跨坐在收藏的那台老式电视机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等挂了电话,转头看见小徐,冲他点了点头,招了招手:“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徐步迭心里乱得很,一边七上八下忐忑地跟抄了暑假作业被老师发现的小学生似的,可一边脸上却要装出事不关己无所畏惧的模样 能有什么问题?全都是问题,可也全都不是问题;这世界被问题布满,每一个人都问题缠身,如果他能问问题的话,他一定揪住命运的领口大声质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被你这样对待?
他也试着揣测程翥想要问什么。无非是那些他难以启齿的疼痛,催人泪下的东西:家里什么情况,病情到底如何,亲戚怎么会这样,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哀叹几句,欷 几声,自作主张地规劝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总之不该怎样;或者自作聪明地决定几件事,可以搞个捐款,搞个众筹,再不然搞个直播。他一声不吭,人便倒先急起来,反而埋怨道:你这孩子,我跟你讲的都是实在的,怎么不识好歹呢!久而久之,他便把表情全都改成了笑,挨个都笑回去:好的、是的、我会考虑,我再想想……
人如同来看热闹的潮水,潮来汹涌,夹枪带棒地宣泄;可潮退也就在须臾。很快,一切又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周而复始。
他想,不管是哪一种,都没什么差别,就像抗洪抢险已经成了习惯,虽然危险却不是不能应付。
程翥却问:“为什么是《融》啊?”
“……啊?”
“啊什么啊,就是你飚起来砸了的那个。”
“……你问这个……?”
程翥反倒乐了:“怎么,你怕是都要跟着敬嘉年一起卖身给姜念抵债了,我都不能问问这个?”
“我……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脑袋一懵就……”小徐的头几乎要埋进自己的领口,像一颗丰收了的麦穗待人宰割,“我一会就去给她道歉,要做什么处罚我都愿意……”
“停,打住,我不是要问你打算接受什么处罚。那个我说不算,”程翥挥了挥手,“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它?你看到了什么?你那天盯着看了好久。”
“……我看了好久……吗?”徐步迭有些惊愕地问,似乎是真的不知道那次自己像入魇了似的盯着一座雕像看了至少大半个钟头的事实。
程翥似乎察觉了他的讶然,笑了笑说:“你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好像你们之间能够交流一样,有一种共鸣感;就看上去有点……像是要被它蛊惑了,而且你似乎都不知道这件事。”
小徐愣了愣,他绞着手指。“我不会说是被一件作品蛊惑的,那也太给自己开脱了。不过……要问感觉的话,那很……复杂。我从一开始看见它起,就非常……害怕;还有厌恶。字面意义上的,毛骨悚然。”
“因为母亲的意像?通常人感到不适的话不会盯着看。”
“……我也不想盯着看,我只是……”我只是逃不了。他把后半截咽下去,“即使想不看,它就在那里啊。又不是闭上眼睛就不存在了,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该解决的事情,还不是得解决吗。”
“你觉得它哪里不好吗?”
“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它看起来很美……很伟大。”
“美和伟大对你来说很有压力吗?”
男孩子笑了一下。“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程翥还是察觉了他的躲闪。像用茧子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封闭起来,在里头不为人知地静静地窒息。可你如果想要救他,那些丝线却又连着血肉,试着扯开时就痛得锥心,反而来阻止、反抗你的救援。
于是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故作轻松地换了话题:“可你也不敢看我啊,恨不得离我三丈远的模样,可是又不跑掉,是觉得我也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