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大师的弟子吧,肯定的。不然这光是制作资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一般学生哪做得起这种规模的大型结构……”
“听说是甘老推荐的。”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就微妙了一点,但毕竟不会不给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面子:“甘老啊……甘老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他们一边啧啧议论,一边走进赝品堆叠的“塔”内部,只觉得眼前突然光芒刺耀——用一种镀银面做成的凹陷不平的内部轮廓,像是陶器的内腔,过分光滑的现代感和高反光材质的流线、与刚才外部朴实的结构堆叠形成强烈差异,令人眼前一花,显著差异甚至令观赏者不自觉地产生了轻微的晕眩。人们发出轻微的叹息,脚下不自觉地踉跄起来。
银色镀铬的反光映出无数个变形的、夸张与怪异的丑陋人影,随着你眩晕的视线和特制的光影而在头顶上方的洞壁上摇晃着。——赝品。这无数个我衍生出的“我”当中,谁是赝品?而当你朝着那些赝品凑近、乃至于伸出手——肉色的部分立刻扩散向整个镀铬的镜面穹顶,好像欲望填塞满了整个赝品的空洞,支撑起这样一座赝品的塔与碑。
参观者们跌跌撞撞地先后逃出那座赝品塔的内部,脸上都露出惊叹的神情,早把刚才津津乐道的八卦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变得兴致勃勃*来:
“很有意思的想法!人是一切赝品的本源和内在支撑的意思……而赝品与真品的定义也在这其中发生了转换。”
“我觉得很有博伊斯变形象征的那种社会雕塑的意像,身体和客体相互转换……”
“从外部看的时候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甚至会令人心生轻蔑和同情,是居高临下的,可到了里面却突然一下失速了,通过观赏者自身的动作形成心理矮化来造成这种落差的势能;”
“反而光鲜无暇的‘真’是内在,而外表的赝品却历时久远,斑驳零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好像刚才那一会儿跟坐电椅似的,把我的精神拿出来在砧板上捶打了百八十遍再放出来,我都不敢再进去了,一进去,就变成了这件作品的一部分……”
“外在和内在有两个极端,观赏者生理和心理的情绪都利用到了——”
“是不是有点黎贝卡·霍恩的《度量盒》那感觉?愉悦与痛苦,力量与脆弱,内与外……”
“这作者是谁?……大四生?不是研究生?还没毕业吗?指导老师是哪个?”
“难以相信是这么年轻的学生做的,观察透彻又表现克制,年轻人往往会过于锐利尖刻。……后生可畏啊!”
艺评家、轻工协的人和记者呼啦啦围了一圈,七嘴八舌议论,把主办方的人叫来,问这个只署了名的年轻人在哪?找不到人?怎么能找不到人呢?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呀!不能轻视我们行业年轻的希望嘛!都指着为什么没有指导老师,是甘老避嫌不署名吗?甘老来了没有?甘老来了——甘老!
甘和豫一来,呼啦啦一群人黑压压地涌来,倒是搞得他一惊,有些飘然,又有种莫名的荣耀:毕竟他头一次以副主席的身份出席这样的活动,说到底,也是拜之前踢掉了程翥,卡着死线申请到了国务院津贴才混的上这种待遇。立刻背起双手,挺胸凸肚,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相互吹捧的仪式。
谁知道一群人冲上来,马屁全拍到马腿上,问的却都是关于徐步迭的事;甘和豫其实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徐步迭,本来只是想卖个人情堵住嘴,完全没想到这最不省心的小年轻过了这几年还是个刺头,给直接整了个声势浩大,整成了实至名归,反倒把甘和豫给架起来烤。
左右一看,程翥像是早料到这种情形似的根本不在,想推他出去吸引火力都不行;可现在,记者也想找这件作品的作者采访,旁边其他业内也想要询问情况,甚至还有轻工业联合会的想要咨询合作……他们找不到人,那自然就逮着推荐人甘主席,围着他问东问西。有记者以为是甘和豫挂名指导,非常马屁地非要把话头递过去;甘和豫既不好表现得太过热络,也不能把关系完全撇清,更不能显得自己一无所知,只好八风不动地把火烧回去:对,我很早就认识这孩子了……当时就觉得他非常有灵气,应该很有前途……比起我,程翥程教授和他才是关系匪浅,实际上也是他向我推荐这么优秀的一位青年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