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然出文德殿的时候,险些一个踉跄滚下台阶,这才惊觉腿都软了。
她由水牛搀扶着,回望那道至高无上的门槛,这么一进一出,几乎是在阎罗殿内走了一遭。
幸好,她赢了。
赵恒虽未明确表态,但此刻能让她毫发无伤地出来,就证明他私心里是相信赵惟谨的。刚好,林悠然递上的那些证据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接下来的朝堂拉锯,林悠然就无能为力了,那番刀光剑影只能由赵惟谨独自担当了。
即便如此,水牛和小石子看着林悠然的目光依旧满载着崇拜与感激。若说从前他们敬重林悠然,更多的是出于对“未来的郡公夫人”这一身份的敬畏;直到此刻,亲眼看到林悠然在朝堂上奋不顾身维护赵惟谨,他们才真正被她的才能和品行折服,死心塌地把她放在了和赵惟谨一样的位置。
水牛扬声道:“夫人放心,后面的事交给我们便好,郡公早交代好了,这一次必叫那些背后使阴招的人哭爹喊娘!”
林悠然嘴角一抽,淡声道:“你叫我什么?”
水牛挠挠脸,笑呵呵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嘛,反正,我水牛只认娘子这一个‘夫人’!”
“还有我!夫人今日救了郡公,就是救了兄弟们的命,从今往后哥几个但凭夫人差遣。”小石子紧跟着表忠心。
“才跟着混了几日,就学会马老大江湖义气那一套了?”林悠然好笑地敲了敲他脑门,“这是京城,别乱叫,没得叫人笑话。”
小石子嘿嘿一笑,机灵道:“晓得了,回了咱们村再叫。”
“咱们村”这个说法让林悠然心头一暖。不知什么时候起,赵惟谨和这些兵士们也把南山村当成了自己家。
“林小娘子,请留步。”
林悠然刚要出宫门,便听到一声呼唤。循声看去,便瞧见一个小内监快步走来。
小内监笑盈盈道:“林小娘子请留步,我家娘娘有请。”
林悠然瞧着这内监年纪不大,衣着配饰却很是精致,想来她家主子是个受宠的,于是恭谨问道:“敢问中贵人在哪个宫里当差?”
内监笑笑,直白地回道:“我家娘娘正是刘美人。小娘子时常往宫里送那些新鲜花样,娘娘都是记得的,方才出门时娘娘再三叮嘱,要恭恭敬敬地将您请去,断不可傲慢无礼。”
说着,还拿出一个桃花样式的流苏挂饰,正是前不久林悠然缀在新款羽绒服上的那种。
看到这枚信物,林悠然再无疑虑,低声叮嘱水牛和小石子两句,便跟着小内监往刘娥的宫殿去了。
刘娥的得宠程度,从她住的宫殿位置就能窥见一二。中规中矩的一座偏殿,看似不甚华丽,实际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赵恒的寝宫。如此精心安置,显然不是一时新鲜,这位官家是真正把刘娥放在了心坎上。
刘娥显然是一位聪慧的女子,越是受宠就越发低调,宫内布置朴实无华,其余妃嫔追求的假山奇石她这里一概没有,只种着几丛花木,看似简单却处处透着巧思。
殿内同样如此,代替奇香珠帘的是淡淡的墨香和雅致的屏风与挂画。打眼一瞅,倒不像宫妃的住处,反倒像是一位高雅文士的书房。
此时,刘娥正坐在屏榻上,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长褙子,头发随意挽着,眉眼含笑:“听了好些你的事迹,一直惦记着,今日终于见着真人了。”
林悠然并没有因为她的随性就得意忘形,而是规规矩矩见了礼,亲近又不失恭敬地说:“因着娘娘胸襟开阔,方才容得下小女那些乡野把戏。小女此次仓促进宫,原想着正正经经请了旨意再来给娘娘请安,怎敢劳娘娘惦念?”
瞧着她进退有度的模样,刘娥越发满意,招招手,道:“快坐罢,今日叫你来就是说说家常话,没有那么多规矩。”
大佬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你跟着她思路走的同时还能让你觉得如沐春风。林悠然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小虾米的设定,刘娥说什么,她只管恭恭敬敬地听着。
不出三句话,她便摸清了刘娥的真实意图。
今日,刘娥留下她是受了赵恒的示意,说白了就是为了撮合她和赵惟谨的婚事。
这件事之所以会惊动赵恒,说到底还是因着她在雄州被绑之事。那一次,石武将她掳去辽国,赵惟谨为了救她致信萧太后,谎称林悠然是自己的未婚妻,萧太后因着赵惟谨宗亲的身份放了林悠然,同时也坐实了两人的“婚事”。
皇室都是要面子的,既然已经在萧太后那里露了脸,就断不能一直拖着不成婚。
“虽说是官家交给我的差事,我自认与你投缘,也有几句心里话想跟你说。”
林悠然连忙起身,屈膝聆听:“但凭娘娘教导。”
刘娥眉眼温和,娓娓道来——
“我与官家的过往,想必你听了不少,不管将来的史笔如何粉饰,我的出身却瞒不过今人的眼。单单是这一点,就抹杀了我的才能,我的品行,还有我对官家的真心。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抵不过一个世家的身份。
“为了眼下这一切,我走过了很长、很难的一段路,忍受了诸多寻常女子一生都无需承受的慢待与羞辱。不是没想过放弃,倘若重回乡野想来更为自在富足,最终还是选择坚持。
“明知是火坑,依旧往里跳,这就是我的选择,大不了就是把这条命搭上。我从来不畏惧生死,只怕徒留遗憾。”
直到出了后宫,林悠然耳边依旧回荡着刘娥的话。
放在今天之前,她还不能理解对方口中“遗憾”的分量,时至今日,她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悔不当初的情绪。
来的路上林悠然就在想,万一赵惟谨有个三长两短,她该以什么身份去敲登闻鼓?非亲非故,无媒无聘,她连替他报仇的立场都没有。
此刻,林悠然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惟谨,确认他的平安,告诉他,她要嫁给他。
高高的宫巷之内,她提起裙摆,情不自禁跑了起来。
小内监压着嗓音,惶恐叮嘱:“林小娘子,请注意仪态。那边通着前朝,是官家与重臣议政的地方,切不可肆意妄为!”
林悠然却没听,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般,径自朝着内监指的“前朝”跑去。将将越过一道门槛,便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赵惟谨转身,朝她走来。
林悠然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怀中。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还任性地决定要好好撒一回泼,然而此刻,看着他疲惫的脸色,所有委屈与质问悉数消散,只想紧紧地抱着他,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是平平安安的。
周遭响起一阵轻笑。
林悠然猝然抬头,这才发现赵惟谨方才站的地方不只他一个,还有上上下下十几口人!
“大嫂先前还说,慎之看着清冷寡言,实则眼光极高,真不知道被他放在心上的小娘子会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
说话的是个与林悠然年纪相仿的娘子,穿着稳重又富贵的缎面褙子,梳着妇人的发髻,笑盈盈一张脸,瞧着很是平易近人。
早在发现这些看客的时候,林悠然就已经飞快地推开了赵惟谨,猜到这些是赵惟谨在东京的家人,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躲一躲。
窘迫之时,赵惟谨牵住了她的手,温声介绍:“这是有则堂兄的发妻,宋二嫂嫂。”
“叫什么‘宋二嫂嫂’,没得生分了。”宋氏亲昵地挽住林悠然的手,温婉之余又透着几分洒脱,“唤我‘二嫂’就好。慎之自小养在宫中,与我们秦王府这一支最是亲近,府里除了我还有大嫂和三弟妹,等你入了门,咱们家就更热闹了。”
林悠然红着脸,努力维持着镇定,与众人一一见礼。
她这才知道,宋氏等人是特意过来接她和赵惟谨的。先前,赵惟谨一直关在宗正寺,直到今日早朝,林悠然呈上证据,这才打消官家的疑虑。官家下旨放赵惟谨出宫,秦王府众人收到信,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林悠然坐在王府的马车里,路过宽敞喧嚣的御街,走过熙熙攘攘的州桥,看着热热闹闹的东京城,身旁坐着赵惟谨。
直到此刻,她的心才彻底踏实下来。
“我还要在京中留两日处理后续,刚好,明日便是重阳节,你也随我一起留下,在东京过个节好不好?”赵惟谨问得小心翼翼。
林悠然干脆地点点头,笑着说:“好。”
就算赵惟谨不说,她也会主动留下,独自担忧无能为力的情绪,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这一天过得很是忙乱,也十分新鲜。
王府中人很多,林悠然光是认人和收见面礼就用去大半晌。
宋氏是个周到的人,许是因着赵惟宪和赵惟谨关系最好,她待林悠然比旁人更显亲近。因着她的照顾,林悠然很快便融入了这个贵胄之家,即便有人对她“乡下人”的身份存着几分不屑,因着宋氏的关系表面也得客客气气。
对林悠然来说,这就够了。
她丝毫不避讳自己“乡下人”的身份,当有人不知怀着何种心思问起“南山村的重阳糕长什么模样”时,她挽起袖子露了一手。
在现代时,林悠然为了经营公众号,专门做过一期《东京梦华录》的美食专题,其中就有重阳糕的做法——用面粉与米粉做胚子,夹层中掺入松子、板栗、银杏、石榴籽等多种辅料,捏成文殊菩萨骑狮子的模样,既可口又精美。
眼下,堪比艺术品的糕点蒸腾着袅袅水汽出现在眼前,这些自诩见多识广的京城人也难掩惊叹。
宋氏尝了一口,赞赏之情不加掩饰:“昨日我还想着,今年重阳咱们府里送往宫中的糕饼能有什么新花样呢,这下不用愁了。”
当家大娘子紧跟着点点头,带着十足的亲近,说:“少不得劳烦悠然指点一二,仅凭着咱们府里那几个厨娘可做不出这么精致的糕饼。”
林悠然顺势道:“若是追求寓意好、花样新鲜,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众人当即目光灼灼地瞧着她,一副求指教的模样。
林悠然笑笑,再次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这次的做法更繁复些,除了方才的步骤,又额外挑出一份芋头粉,捏成一对对灵动可爱的梅花鹿。半透明的小鹿装点在糕饼上,稍稍一动,弹滑的面团动来动去,仿佛小鹿突然“活了”,下一刻就要跳跃奔跑似的。
这就是寓意着福禄双全的“食禄糕”。
不用林悠然介绍,但凡瞧见的无不惊叹连连。这下,就连最初对林悠然不屑一顾的那些人都换了一副面孔。
这就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