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了逐客令,他只得离开。薛妙妙坐在沙发上,看到调酒师这些年逐渐颓废的脸,当年的自己爱的就是他的颓废吗?还有他让她痴迷的手指,指节发粗,已经不再有当年的修长。她当年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爱这个男人,就因为他懂她的琴?
薛覃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这个每三个月来看一次自己的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他叫不出那一声“爸爸”,就是这个男人,让妈妈在夜里哭泣。
初三那年,临近毕业薛覃课业繁忙了起来,他把每周去一次画画班的习惯取消了,专心上课。这一年,他顺利考上了市里有名的重点高中,也是在这一年,外公外婆去世,妈妈病重,那个他叫不出口的爸爸也消失了。
妈妈比以前哭得更多了,只是这次薛覃鼓不起勇气告诉妈妈,别哭了,小覃长大给你买最漂亮的裙子。
他耳濡目染,会弹一些曲子,那个暑假他会坐在钢琴边给妈妈弹钢琴,这时候妈妈会开心很多,有时候妈妈也会弹钢琴,他就坐在一边画画,妈妈身体好的时候会给他烤面包,做动物形状的饼干,透明瓶子里装各种果酱。
妈妈很受欢迎,小孩子都喜欢她,来家里上课叫她妙妙老师。即使这样日子仍然拮据,妈妈必须打两份工,一份白天教孩子上课,一份晚上在附近的西餐厅弹钢琴。她逐渐想开,起码她还能靠自己的技能赚钱,没有辜负父母的培养和自己的双手。
薛覃升高一那年,妈妈没有来得及送他,她太累了,薛覃不忍心打扰妈妈休息,自己背着一个空书包去了学校。刚开学的学校,大家都穿着新衣服新球鞋,连风吹过来都是崭新的味道。
他跟着指示牌去了教务处报道,周围都是带着小孩来的家长,挤挤攘攘很是热闹,薛覃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和一群学生挤在门口。他发育晚,上高一了才刚刚一米六,周围都是一群比他高的学生,他脑袋贴在一片汗渍的胸膛,差点喘不过气,脚下还被人踩了几脚,白球鞋上全是黑印子。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书包带子,把他拉了出来,终于透气,只来得及抬起头,那个人就走了,临走前那个人说:“别和他们挤,该发的都会发。”
有人叫他的名字,严 ,走了走了。然后那个人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薛覃只看到他的下巴,瘦削,下颚线像一条紧绷的线,飒爽又利落。过了一会儿,大家领完该领的果然不堵在门口了,他按照报名册上的指示去了班级,高一一班,看上去很优秀,很精英。
他进教室,位置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从小就不擅长交朋友,他插空,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没过多久老师就进来了。
老师自我介绍,姓季,是他们的班主任,拿了个点名册点名,被叫到的人就喊一声到,点到严 ,迟迟没有应答,老师叫了第二遍,终于有人应了。声音出现在教室门口,对方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大包绿色迷彩服。
“老师,报告,我是严 。”
老师看到他手里抱着的衣服,想起来这是他们即将军训要穿的衣服,没想到严 一个人抱了回来。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们班还没选班长吧,不如你,严 ,就你来当了吧。”
老师不知道是看中他的力气还是能力,总之就这样让严 当了高一一班未来三年的班长。
严 在讲台上还在喘气,就冷不丁听到老师要他当班长的事,他啊了一声,台下传来哄笑,有几个和他同一个初中升上来的同学,在下面打趣他:“严 ,可喜可贺啊,三年又三年。”看来他初中也是班长了。
老师也笑了,说做个自我介绍吧。严 不怯场,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字,中文实在是很优美的象形符号,他几笔勾勒出两个大气磅礴的字。
他转过身来,说:“我叫严 ,严是严而有礼的严, 是金佩钰 的 。”他的 不常见,他把那个偏旁写得很流畅,连笔画一笔呵成,最后一点在黑板上敲出好听的一声。
军训为期两周,男女生分成两列,按身高自动分成几排,大家穿统一的迷彩服,戴统一的帽子,远处看分不清谁是谁。
严 去办公室领点名册来晚了,队伍集合成一个方阵的时候,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薛覃站在男生方队第二排最后一个位置,正了下帽子,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严 是谁了。
原来他皮肤变白了,又长高了,怪不得他没有认出他。没有人能有严 戴帽子这么好看了,他把刘海和鬓角全部扎进帽子里,于是他的五官就在脸上更立体了起来。帽檐低低的遮住眉毛,阴影打下来显得他的眼睛更深邃更黑了,只看得到他的下半张脸,和那天他在救护车前和他挥手一样。
薛覃在人群里偷偷看他,把那天没来得及记在心里的容貌仔细看了一遍。他的鼻梁很挺拔,像最漂亮的山脊线,因为天气的原因,他的脸有一点红,显得他更耀眼了。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自动去了队伍最末尾 薛覃后面那个位置。
薛覃感觉后背都僵硬了,就连严 的呼吸他都觉得打在他的背上,不然他为什么觉得后颈的绒毛都在动。他想问严 你还记得我吗,又觉得这问题太愚蠢。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向前转向后转的时候,他步子凌乱,在整齐的队伍里出洋相,一个左转身就转了180度,直接转到了严 的面前。
整个队伍哄堂大笑,就连教官都忍俊不禁,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慌张就抬起了头,与严 的眼睛对上,对方在他的局促里狡黠的眨了眨眼,那只深邃的眼睛把他的慌张照得无处遁形,他匆匆低下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转回去。
严 很受欢迎,这个事实从开学第一天就很明显,军训的时候更明显。隔壁班的女生会趁向右转的时候多看他们班几眼,那些目光偶尔会不小心落在严 前面的薛覃身上,于是薛覃明白他们是在找严 ,休息的时间男生总是邀请严 去打篮球,他脱掉军训外套,露出里面一件迷彩绿短袖,下摆在风里跑得吹起来。
薛覃不擅交流,又慢热,开学几天大家都有了熟悉的圈子,他不管融入哪边都不得要领。他错过了和别人做朋友的最佳时机,大家三五成群去买水的时候,薛覃总是坐在阴影处喝自己带来的水。
他坐在树荫里,怕别人发现他的目光,把帽子压得很低,看篮球场上打篮球的男生。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严 ,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裤子,但是严 的身影永远最亮丽。不管他打前锋还是后卫,他都能找到他。
有女生坐在他身边一起乘凉,他们会嘀嘀咕咕找严 在哪里,怎么找不到他,薛覃就会觉得自己更厉害,又是他第一个找到严 。
起先他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追逐严 ,篮球打得最好的人,严 ;军姿站得最端正的人,严 ;开学第一天就当班长的人,严 ;隔壁班打听次数最多的人,严 。到处都是严 严 ,他受欢迎的程度让薛覃吃惊,同时又有些自卑。
后来他毕业多年才明白,正是严 太优秀了,追逐他是一种天性,是一种正确,所以他和万千人类一样,赞扬真善美,讴歌美德,喜欢像严 这样发光发亮的人。
如同他崇拜妈妈的钢琴一样,他总是会被优秀的人吸引,他身边没有严 这样的标杆,所以他追逐他,像鸟追逐山,蝴蝶追逐风。
严 活得恣意,被人群簇拥的人谁会记得台下每一个观众的脸呢。多年后,午夜梦回时,他偶尔也会意难平,如果当初他有勇气一点,脸皮厚一点,在军训最后一天又转错一次,对上严 充满笑意的目光,他也坦率的朝他笑,让严 起码记得他一次,也许他就不会喜欢他那么多年了吧。
第二十九章
直到军训结束,薛覃都没有和严 说过一句话。他还是和严 站前后排,向左转时隔壁班女生不再出错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不再转错成和严 面对面的方向。军训最后一天,教官允许他们自由活动,薛覃也只是回到平时乘凉的树荫下休息。
他放弃和严 相认了,他该怎么说开场白,说:“嗨,你还记得我吗?今年暑假在我家楼梯,你帮我抬担架,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拖到现在才告诉你,真抱歉。”通常开场白想到这里,薛覃就会放弃,严 肯定也会想,薛覃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然后他们站在操场上保持沉默,周围的人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原地沉默了多久?十秒还是三十秒,严 才开口:“原来是你,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没事,小事而已。”
那样的话,就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尴尬,他说得对,谁会把一次举手之劳记在心上,他忐忑了十几天,原来严 已经洒脱的忘记,他连感谢的话都还没说完,对方就说不记得他了。
所以薛覃放弃了,他被想象的结局困扰,不如骗自己就让记忆变成更遥远的记忆,只要他不和严 相认,严 也许会记得那个暑假他曾帮过一个少年和他的妈妈。
军训结束恢复正常上课,班里进行了一次调座位,由于开学时大家都是胡乱坐的,这就导致有的高海拔坐在前排,好几个矮的反而在最后几排,这其中就包括薛覃。班主任意识到这个现象,在一次周五放学提出了要调整座位的事情。
有人乐意自然有人不乐意,和周围打成一片的就不太想换座位,但对薛覃来说这事无关紧要,他慢热,同桌也不怎么爱说话,周围的人都混熟了他和同桌的熟悉程度仅限于知道名字。
老师在台上说:“理解有的同学不愿意换位置,但是有几个个子那么高的同学,你们坐在前面,就是不抬头后面的同学都看不见,人家来看你背影还是看黑板的。”
班里哄堂大笑,这话不假,薛覃前面几排坐着一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男生,坐他后面的同学抄板书的时候常常要歪着脑袋调整角度才能看到。
位置说换就换,前面几排高一点的都换到后面来了,薛覃也被点名,老师让他坐到第五排去,在一片空位中,老师在讲台上用手一指,说:“我看看你坐哪啊,你就坐...坐严 那个位置吧,严 ,你和薛覃换一下行吧。”看来严 也要面临一次搬家。
没来由的,薛覃抬头看了一眼严 的位置,严 头也不抬说好,班上因为换位置有点吵,薛覃收拾课本的时候听到四周的讨论声:“严 居然要坐过来了,希望他一直坐这里。”看吧,严 真的很受欢迎。
他收拾好课本,严 也刚收拾好从座位上走过来,薛覃突然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那张桌子有一只脚有点矮,导致课桌不平衡,写笔记的时候总是晃来晃去。平时他总是撕几张纸叠厚一点垫在下面。他注意到那叠小厚纸不翼而飞,他想提醒严 注意一下,想了想又放弃了。
他快速翻出草稿本,撕下几张纸,叠成一个小方块,弯下腰垫在下面。他站起来把桌子晃了晃,课桌平衡了,他这才把东西拿上往前走。
他和严 面对面走过来,在两边狭窄的走道擦肩而过,严 个子高,薛覃一米六的身高才到他肩膀下面,他手里抱着一摞书,薛覃侧身想让他先过,严 单肩背一个书包,大概真的空间挤,二人侧身而过的时候,严 肩膀上的书带刚好落下来,落在他小臂上。
严 因为两边重量不平衡,朝薛覃的方向弯了下身子,于是薛覃就单手抱着一沓书,把落在严 小臂上的书包带又扶上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