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报告与疾控中心的结论截然不同,它上头清楚写着,药物受试者所患急性横贯性脊髓炎与试验药物之间,不能排除因果关系。
拿到了崔皓飞的鉴定报告,走出了阔别已久的母校,刑鸣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天上云絮低垂,雨水斜飞,刑鸣透过汽车玻璃看见一张脸。这张脸年轻却疲惫,熟悉又陌生。
身为记者,他也有资格向《明珠连线》的呈报选题,只是领导采不采纳、采纳之后又如何制作,他没权管。他也没法要求虞台长批准制作这期揭露盛域不法行径的节目,没法要求虞仲夜与他的亲属、仕途甚至亲生儿子对立。
刑鸣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好笑,像个迷失的小丑。
艰难回到普仁医院的高干病房,已是午餐时分。虞仲夜问他:“这几天为什么都没见着少艾?”
刑鸣想了想说:“可能在跟我闹脾气。”
虞少艾在气什么刑鸣知道。他也知道虞少艾跟他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洪老爷子那里。那天回去得急,那些对盛域不利的资料都在他手上,而这些天,他打过去的电话他一个没接,一个没回。彼时刘崇奇的案子,虞少艾上蹿下跳非要求个公道不可,如今事情扯出盛域,扯出他的亲外公与舅舅舅母,公理就得为情谊让道。
护士送来了今天的午餐,高干病房的伙食不错,三荤两素一例汤,还有乳品和干果。虞仲夜没动筷子,但刑鸣已经饿了。他坐在一边狼吞虎咽,却只扒米饭不吃菜,塞的两腮鼓鼓囊囊。
即使这样仍觉饿得厉害,后来索性弃了筷子,他问护士要了个盛饭的铁桶,直接拿饭勺在里头扒米饭吃,饭勺敲打捅壁,咣咣地响。
虞仲夜一直看着他。
刑鸣拼命地往嘴里填塞米饭,只顾吞咽不顾咀嚼,噎得满脸涨红仍不肯停止。
他的身体被蚀了好大一块。他难以说清这样的伤口来自哪里,但它确实洞开如许,滋滋冒着热血,怎么填补都不够。
米饭本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吃进嘴里偏就咸了。
因为眼泪一直刷刷地往下掉。
虞仲夜走到刑鸣的身后,也没宽慰两句,只是伸手按着他的后颈,一言不发。
大概是体温天生比别人低一点,摸着跟缎子似的,很凉。
听老林支支吾吾提过两回,其实外头传的那些闲话他基本也都知道,什么明皇与贵妃,什么一世英名晚节不保,最和善的也不过是说句真爱,但“真爱”二字,既不符他的年纪阅历,也不符他的身份地位。
怎么听都像个笑话。
刑鸣起初还避着虞仲夜无声地掉眼泪,一旦感受到脖子上的沉重压力,他忽然就哭出了声音。他哭得那样无助,那样委屈,把一整桶紧实的米粒都打散了。
这哭声听得虞仲夜心一紧,手都抖了一下。
副部级的明珠台台长,正部级的公安部副部长,不说处心积虑熬干了心血,却也是他多年经营的结果。
江山美人,两者择其一,对多情人来说是千古难题,而这样的困扰本不该发生在他虞仲夜身上。
刑鸣哭得更响了。良久,虞仲夜才说,别哭。
虞仲夜自己也不清楚,对这么个“来者不善、其心不轨”的小东西,原先只是一分青睐两分欣赏,什么时候竟变成了百般迁就千般宠爱,真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他希望他安分,可他喜欢的恰恰是他的不安分。
虞仲夜任刑鸣哭得够了,哭得累了,便将他轻柔地拨拢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他的头发。
他的叹气声像一个绵长的吻。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东方视界》停播四个月后,以一期《山魈的报复》宣告回归。
刑鸣一边着手准备曝光盛域的违法行为,一边与高峰一起组织受害乡民与盛域对簿公堂。《东方视界》回归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出去,廖君觉得这是事儿,可能也不是事儿,她认定虞仲夜不会傻到自凿其船,何况洪万良的亲外孙、他只的亲儿子都不会同意大义灭亲。
虞仲夜可能仍与过去一样,对自家小情儿背地里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碍着他的面子,刑鸣是动不得了。受污染的那些村民大多鼠目寸光,一点小利就愿意跟你私了,只有那个高峰是个难搞的刺头儿。这些年盛域深谙丛林法则,照旧是那套顺者昌逆者亡,廖君向自己的弟弟示意,高峰这样的贱民世面上多了去了,空有一腔热血却手无三寸之铁,弄死算了。
刑鸣与高峰的联系,也像跟虞少艾的那样,在某一天突然就断了。
没有了村民主动举证,没有了虞少艾手上的证据,甚至没有了当事人高峰,司法途径就肯定走不通了。
媒体人不能脱离客观中立的范畴,媒体曝光更不能作为维权的证据,廖氏姐弟不担心这姓刑的小子能掀出多大的浪来,却也不能完全放心。商场如战场,便按兵家那套,攻心为上。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些年的廖君,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兵不血刃的法子。
廖晖亲自把刑鸣“请”出来商量,还是用绑人的那一套。刑鸣被人摘了眼罩,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强光之后,看见廖晖那张脸。
“你是虞叔的枕边人,算起来我们也算是亲戚了。”
廖晖强调对于污染,不是不治而是难治,国内大环境如此,药企都半斤八两,盛域已经算好的了,这些年也一直着手整改努力达标;又说盛域慈善捐款在国内企业中名列前茅,每年研制的新药拯救苍生无数。
廖晖一边吹牛一边扯皮,满口歪理邪说,但刑鸣不为所动。
他横眉冷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地抛出来:“你等着坐牢吧!即使这回告不倒你,等着盛域的也是停产整改和巨额赔款。”
廖晖似乎早有所料,不以为忤,反而笑起来。他笑得很邪恶,很蛊惑,笑得白牙森森,唇红如血。他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把握问刑鸣:“你难道不想替你爸翻案了吗?”
刑鸣微微一愣。
商人眼毒,廖晖精准地捉住刑鸣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乘胜追击:“还记得殷晓洁吗,那个管你爸叫老师的女实习生?盛域跟她的先生有大量业务往来,我们可以安排她出来作证,就说时隔多年她夜夜良心不安,终于决定承认当年诬告你爸强奸……”
刑鸣无意识地捏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骨头咯咯作响。
廖晖笑道:“还有那个突然消失了的张宏飞,我也可以找他出来作证,让他告诉你,当初在牢里动手打你爸、把你爸的脸摁进搪瓷便盆的狱警分别是谁,我甚至可以安排卫明去你爸坟前下跪道歉,这些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人轻而易举握紧了他的命门。这就是他想要的。那是一把奄奄欲灭的火,一直等着烧至火光通天。好多年。
刑鸣沉默良久,似在掂量思考,廖晖想让自己更具说服力,于是告诉刑鸣:“你知道你为什么联系不上高峰吗?因为他出车祸了。”廖晖吸溜吸溜地喝茶,仿佛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以增其品行之恶劣,嘴脸之丑陋,“重度脑震荡,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知道,更别说出庭作证了。”
“少艾不可能站在他外公的对立面,而你唯一的证人都没了,扳倒盛域,你靠什么?靠一期节目?靠大众舆论?那只能显出你的情绪化与不专业。你要知道你现在手上爸的案子已经过去那么些年,凭你自己想翻案是几乎不可能的,想想你被人笑了多少年?”廖晖咄咄逼人,一张惹人厌恶的脸孔在刑鸣眼前无限放大,他分外笃定地说,“你如果答应我息事宁人,你爸爸就能含笑九泉了。”
廖晖都把自己说感动了。寒门遗子,身负血海深仇,然后时光如水物换星移,他卧薪尝胆羽翼渐丰,终于迫使权贵低头,替冤死的父亲洗刷了污名。
这真的是个特别励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