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儿是三姨太所出,过了年刚满八岁,光看相貌颇得老爷真传,腮颌饱满,两颊红圆,无处不堆脂腻肥,好在肤色雪白,勉强称得上一颗揭了壳的龙眼。
梅家这一代香火飘零,梅老爷前后五六个儿子,或溺死或痨死,大多没能长成,好端端一棵参天大树,被世间种种不幸剪刈得枝叶稀疏。梅洲君不肖其父,三姨太又一门心思吃斋拜佛,梅老爷满腹的指盼混合着难得的溺爱,都流到小儿子那身一脉相传的膘肉里去了。
连名字都起得格外金贵些——梅玉盐。
小孩儿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佣人面前难免骄纵些,才几句话工夫,已经嘟着嘴,脸上有发怒之色了。
“嬷嬷回房里去给三少爷拿。”
“你把裙子解下来,我自己翻。”
“嗳呀,那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这围裙是女人家的东西,小少爷可不要碰。”
梅玉盐道:“什么围裙?都是我的东西,你藏什么?拿过来!”
这梅家的少爷,却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袁妈暗中咋舌,也不敢触这混世魔王的霉头,赶紧去解围裙,只是刚这么一翻,就漏出铜板大小的两块油渍来。
“脏死了!”梅玉盐捡了几颗瓜子丢她脸上,嫌恶道,“算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落到了梅洲君身上。
梅大少难得作旧式打扮,穿了身烟青色的杭罗长衫,外罩一袭黑缎氅衣,长身玉立,却比闺阁小姐裹得还严实,连手指尖都不舍得露出来。
这料子已经极尽柔滑之能事了,他却依旧被浑身上下难以启齿的隐痛喂了一肚子火气,因此任由梅玉盐瞪大了眼睛,他自岿然不动。
梅玉盐偏要来触他霉头:“大哥,我要你身上的衣裳!”
梅洲君唇边终于露出个笑影。
“你可要想好了,”他慢吞吞道,“大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梅玉盐拣了个良辰吉日托生在梅家,刚满周岁,梅洲君就远渡重洋留学去了,是以没见着过他大哥最飞扬跋扈的时候,也没吃过这混世魔王的苦头。
要知道梅洲君当年可谓事事掐尖,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日日奔着回力球场和弹子房去,一群纨绔前呼后拥捧着他,譬如鲜花着锦,人人为之侧目。到了赛马场上,要有谁家的马不长眼敢同他比肩,不消他开口,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赏个一马鞭。
等到了梅玉盐身上,就只剩下了撒泼,撒泼,和撒泼。
他那点儿小家子气的骄横,充其量是没经过霜打的柿子,水分十足,且不知天高地厚。
这会儿梅玉盐定睛一看,他大哥还佩了枚掐丝梅花纹胸针,亮闪闪的,他最眼馋这个,二话不说就捉定梅洲君的氅衣,一头往里扎。
这才刚闻着他大哥长衫上清淡的药香,就有几根手指头揪住他脖子上的三层软肉,拧发条似的一转,他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人就离了地,如投缳自尽的贞女一般,两脚当空乱蹬。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虫敢掐我?嘶......疼死我了!”
梅洲君把他过秤似的掂了一掂:“分量倒是不轻,不是闹着要穿衣裳么?大哥给你量量个子,来,到哪儿了?”
“我告诉爸爸去!”梅玉盐大哭道,“快把我放下来!”
“呀,原来才到腰啊。”梅洲君把他往地上一拨,循循善诱道,“三弟,你这个头大有可为,千万别浪费了,再多吃几把瓜子,剜两块猪油膏,过年还能替祖宗省了供奉,三牲里就差你这一味儿了。”
梅洲君这么难得的怜悯,却跟得饶人处且饶人半点也不沾边,梅玉盐踉跄着立定,脸孔通红,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来。
“你敢骂我?”
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顾不得刚吃的苦头了,一头就往梅洲君身上撞过去。小孩子打架,无非是抓挠咬那几下,只是还没挨着他大哥的身,就被一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戳到了塌鼻梁上,硬生生刹住了。
梅洲君嘉许道:“听得懂人话,没白读书。”
梅玉盐被他噎得面红耳赤,满肚子从佣人地方学来的刻薄话跟烧开了的粥似的,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姓梅的,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话收效甚微。
梅洲君他生母早就仙去了,就连几房姨太太都没见过这位当家主母几回,现今就留了几张相片下来。
梅洲君只拿一双春水渌波似的眼睛,静静凝视他片刻,突然道:“袁妈,带三少爷回房去,找贺先生来看着他,把功课做了。”
“我不做!你管我,我功课早做完了。”
“那就把梅字抄上五百遍,”梅洲君转而朝袁妈嘱咐道,“省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
梅玉盐还要闹,却见他大哥朝他侧过头来,从睫毛底下斜了他一眼,就这么明晃晃的,开镜匣似的一下,他鸡皮疙瘩窜了满背,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梅洲君把文明杖往地上点了一点,道:“去。”
梅玉盐又委屈又不忿,眼泪当即就夺眶出来了,袁妈拉着他才走了几步,他就透过泪眼抓住了个救星。
梅老爷正巧领了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杀将过来了,扫了幼子一眼,叫道:“梅花,你又干了什么?”
梅洲君懒洋洋道:“叫他做功课呢,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你多找人看着点他。”
第17章
梅老爷瞪了他一眼,碍着外人在场,这才没发怒,只道:“像什么样子,快过来见见你妹夫。世侄,实在让你见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个人和家兴。芳甸一个女孩子,常常由她母亲教养着,就不像他们这么瞎胡闹,过了门就能侍奉公婆,世侄大可放心。”
他一口一个世侄,叫得颇为亲热,梅洲君定睛一看,只见此人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西装,油头粉面,鼻梁上还架了副和他一个式样的水晶镀金墨镜,不是那王懋才又是谁?
“伯父,不必客气了,”王懋才道,“我这次来,是我个人的意思。鄙人和梅小姐志趣不合,思前想后,还是想要择一旧派女子为侣,不必有新潮理念,能贤惠持家即可。这门婚事恐怕还要再同伯父商榷一番。”
梅老爷吃了一惊,脸色立马不好看了:“我的女儿不够贤惠?昨日约会到八点钟才回来,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连个本钱都不出,就要退婚?世上还有这种事?”
梅洲君也颔首道:“还有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