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连暮声的指腹上赫然是一层淡淡的铁锈红。
血?哪来的血?
梅洲君心中一动,侧目去看车窗中的倒影,只见他鼻梁上赫然是一串胭脂似的血印,衬着煞白面色,乍看去,如同登台前敷粉上妆一般。
是刚刚杀人时溅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擦拭,被连暮声撞了个正着。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巡警车刺耳的鸣笛声已经逼近到了耳畔。路口的巡逻警被惊动了,各自举着手电筒,从四面合围过来。
“什么人?此路已经封锁,立刻停车接受检查,任何人不得继续往前!”
陈嗣降下半边车窗,探出身,递了张通行证过去:“各位长官,这是我们大少爷的车,实在是有要事在身,还望长官放行。”
巡逻警就着灯光,翻看了一遍:“连部长家的大少爷?得罪,还请降下后车窗,我们需要确认一眼。”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
只是连暮声的动作比他来得更快,他甚至只来得及听到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道黑影已经笼罩在了面孔上。
紧接着就是鼻梁处传来的一片温凉。
梅洲君额头烧得滚烫,慢了一拍才惊觉过来——连暮声正在吃他鼻梁上的血污!
连大少爷素性皎洁,性格又异常内敛,稍有冒犯,自己就先行懊恼起来,此刻却一声不响地朝他坠落下来,一头栽进汪洋血海之中。
他唇齿间的动作毫不节制,仿佛也有说不清的郁怒,源源不断地倾吐出来。
梅洲君被照得肝胆皆寒,被这一个称不上吻的东西冲散在海面上,整个人无所凭依地漂浮,半晌之后,他伸手紧握住了连暮声的肩侧。
车窗终于降下来了。
连暮声微微喘了一口气,抬起脸来,嘴唇略带克制地发红。梅洲君被他揽在怀里,不动了。
巡逻警往连暮声脸上看了一眼,彼此间交谈了几句,似乎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
“连大少爷?这个点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连暮声沉默片刻,道:“家父离世,我等一行奉委员长之命,前往扶灵,事急从权,还望各位通融!”
梅洲君心中一震,一股说不清的寒气直贯脊背,只觉对方的怀抱如同定罪的铅印一般,将他牢牢摄住,哪里还有半点意乱情迷的余地?
巡逻警脸上亦是色变,霎时间弄懂了这句话的分量,哪里还敢拦他?
“方才多有得罪,连大少爷,沿途有匪党作乱,请多加小心!”
“多谢。”
汽车发动的同一时间,车窗升上去了。
梅洲君悄悄用了个巧劲,从他怀里逃出来了。连暮声没有阻拦,却转而握住了他一只手掌。
陈嗣终于忍不住道:“大少爷,那通电话来得可疑,咱们的人谁都没亲耳听到过,恐怕不是委员长的意思,而是有人存心要把您支出去!老爷尸骨未寒,怎么可能让您在这个时候扶灵出省去?”
连暮声没有说话。
“刚刚二公子和四公子的人拦着您,我看他们态度骄横,颇为自得,恐怕一知道消息就封锁了公馆,要支开您趁机夺权,实在欺人太甚!大少爷,咱们真的不杀个回马枪?胜负还未可知!”
连暮声道:“侪辈多虎豹,不可与之为伍。”
“大少爷!莫怪我话说得难听,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再顾及手足之谊?”
连暮声道:“二弟外强中干,四弟投机取巧,但都没有这样的胆子。这是父亲的意思。”
陈嗣愕然道:“老爷?”
“父亲信不过我,恐怕早已做好了布置。”连暮声轻声道,“即便没有这一通电话,他也会把我遣到什么地方接手生意。”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面上疲惫之色终于无法掩饰。
他今日凌晨时分才赶回家,几乎一整天都在盘点这次做成的生意,紧接着就接到了连部长遇刺的消息,匆匆赶回连公馆,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一道据说是来自委员长的命令遣往别苑——这一路风尘仆仆之余,更添悲痛,即便是铁打的人物也经受不起。
偏偏这次扶灵蹊跷异常。
养鹤小筑是他的私寓,平时去的次数寥寥无几,委员长却急召他去小筑中等候灵柩,等天明时扶灵前往宁城。
要知道,城中多是走投无路的匪党,而连家大公子的身份,无疑是刀枪所指的中心,恐怕扶灵是假,逼他涉险是真。
连暮声在连大少爷这个位置上坐庄的时日尚不长久,底下人心浮动,只是被他管束得不敢造次,连部长一朝身死,这些兄弟纷纷聚拢食腐,空前一心地把这位名义上的长兄挡在了公馆之外。
司机陈嗣是连暮声的心腹,自然清楚他这么点不曾显露人前的心灰意冷,因而这趟车开得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大少爷立刻杀个回马枪,替连家公馆掸一掸灰。
但连暮声显然毫无此意,只是一手捏着眉心,凝视着车窗外的月光。
梅洲君沉默片刻,道:“节哀。”
他也只能够说这两个字,开口的同时,心里仿佛虚无地塌陷下去,不足以构成一种同情。
连暮声道:“抱歉。”
梅洲君还没想明白此处有什么歉可道,却听他没头没尾地道:“我想来看看你。”
“看我?”
“在这个时候,我只想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