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海中月 funny2333 4560 字 10天前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倪嫂子就用力啐了一口,道:“什么样个日子,居然撞进蛇窝里了。周先生,你是生面孔,千万要记得避着走,这可是水匪窝里的女人!要是上了恶当,可不止是家财散尽的下场,搞不好是要被弄去沉船的。”

周先生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青年教员样样都好,招作侄女婿本来是再合式不过的,只可惜身上有点儿读书人的通病,一遇上这救风尘的戏码,骨头就轻了,也不怕大好前程折在婊/子手里。倪嫂子疑心大起,决意从危墙底下拉扯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周先生,你可千万别上当,罗阿公,我们快一点儿,别被缠上了!”

艄公笑道:“得嘞!”

他那支长篙在水里轻捷地点划了几下,岸边种种,一时间就看得近切了。

只见花船上装了木窗格,大多被深色帘子遮掩住了,矜持得如同旧时小姐的闺阁,只中间一扇还开着,一个穿短布衫裤的妇人倚在其中,单手拧住一大把乌油油的头发,正在拿牛角梳拼命地梳通,也不知用的什么发油,连带着两边太阳穴都油光光地绷紧了,乱发吃痛逃窜出来,被汗打成了一绺绺的钩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凝视,她急忙抬起头来,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珠里放射出吃人似的精光。周先生和她目光相对,正要识趣地避开,却见这妇人抄起桌上的珠花,笑吟吟地朝他投掷过来。

周先生仿佛见过大风大浪,只是将头一偏,那珠花不情不愿地坠在船板上。

“哎——替我拾一下——”

倪嫂子一下就拾起珠花,用力掷到她窗上,骂道:“城里头的教员,也是你能看相的,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妇人脸色一下就垮了,撒开手里的乌发,撇嘴道:“什么人呀?说话真不中听。”

她翻脸如翻书,和倪嫂子恶狠狠地对视片刻,等余光转到周先生面孔上时,那双眼睛又闪烁起来,仿佛害了馋病似的:“教员?教什么书呀?饶我一回书钱,也来教教我呗,我有别的东西抵。”

周先生仿佛有些斯文腼腆似的,并不说话,她更觉得有戏,扑在窗上道:“这样吧,你饶我一回,我也饶你一回,怎么样?”

她把话说得异常露骨,只是话音刚落,船舱上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击声,仿佛有些警告的意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妇人如同吃了半斤雄黄酒一般,慌忙缩进了虿盆里。

只见这条花船的船尾上,还坐了个穿粗布短褂的男子,面孔黝黑,正朝舱壁上换着方向磕一杆沉甸甸的铜管大烟枪,三五下过后,木板嗤的一声,坍下去一个肉眼可见的焦洞,冒出几缕青烟。

“你收拾完了没有?二当家他们就要靠岸了,”他不耐道,“什么你饶我,我饶你的?你是来做婊/子的,还是来逛窑子的?有那闲工夫充老母猪摆擂台,早伺候完二当家了。”

妇人重又拧起那一把乌发,小声骂道:“怎么不闪了你的舌头!”

趁他们倒戈相向的当口,周先生一行的小船已经悄没声息地靠了岸,船夫系好缆绳,以一种全然不符合年纪的矫健身手,跳在岸上。几个同行的妇人挎定篮子,也是渐次上了岸。

石家娘子领着两个小孩子,落在最后,道:“罗阿公,傍晚的时候还得劳烦你老人家,把我们捎捎回去。”

“那是自然!你们只管去,我横竖无事,就在附近刘大酒家吃点小酒,要是误了时候,你们就来找我。”

“阿娘,糖葫芦!快瞧!”

“就来了,就来!”石家娘子转头道,“周先生,现在天色还早着,不如去观音庙边上逛逛?”

倪嫂子也帮腔道:“是呀,多好的光景!我有个侄女就在附近的酒家里卖酒,都是土法做出来的酒,绝不掺水,她女娃子生得又乖,周先生,不如......”

周先生笑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候不等人,往后得闲了,再来拜访也不迟。”

他话说得温和,只是其中却并没有什么商榷余地。正好阿大拖着母亲的手,往前跑了几步,石家娘子一个趔趄,哄孩子还来不及,一行人只得就此别过。

等她们走远后,周先生又从树荫底下转回来,摘下墨镜,拿拇指慢条斯理地收拢了眼镜腿。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就此显露出来,时时刻刻像含了一泓春水似的,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他沉吟片刻,心里渐渐有了成算,却蓦然听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声,猝然抬头时,正撞见方才那条花船。窗户依旧大敞着,那妇人合身扑在桌上,短花布衫缩到了背上,整个人如同蜕皮的花蟒一般,妖气横生地痉挛起来。方才那龟公立在她背后,一巴掌拧住她的脑后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子,扯得她两边太阳穴上青筋乱窜,整张脸都仰翻到了天上。

“还轮得到你挑三拣四?”龟公骂道,“瞧你这个鬼样子,摆着个晚娘脸!要是二当家撞见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妇人痛叫道:“哎呦......哎呦......谁爱伺候那头叫驴了?一身蛮力,我得三五天见不得人!”

“能伺候我们水寨的二当家,那是你的福分!”

“好大的福分,你,你怎么不卖屁股去!”

龟公大为光火,就着抓住她头发的姿势,把她从桌上提了起来,在她脖颈腋下连着拧了十来下,把那妇人疼得鼻歪眼斜,就在桌边踉跄起来。也不知他二人如何推搡的,那两扇窗子响雷似的甩上了。

片刻过后,那龟公扯着妇人出来,往江水边上一按,如同洗刷什么器物一般,拿汗巾刮洗起她那张哭丧着的脸来,力度之大,仿佛能把上头结的怨铲干净似的。那妇人被风尘气所掩盖的几分姿色,终于被擦得锃亮。

“快,还不快收拾干净!”龟公道,急切地扭转着脖颈,在望见远处江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怎么这么早来了?”

他也顾不得手头妇人的成色了,急急忙忙把人推搡在浮木桥上,到岸上翘首以盼。几乎就在他二人上岸的同一瞬间,小船在江水上微微晃荡了一下。

一圈涟漪悄无声息地荡漾开去。

梅洲君已然闪身进了船舱中。

第72章

船舱里一片漆黑,只有布帘鼓荡的边缘翻出一线猩红。

仅凭进舱时那一瞬间的光亮,梅洲君已将船中布局尽收眼底。这船长年在水上漂着,买卖甚繁,因此陈设极简,除却铺了苇席的长榻以外,就只有临窗的一张小方桌,为免却颠簸之苦,还将几只桌脚一一钉死在船板上。

那妇人刚洗漱过,也无暇拾掇,因而桌上胡乱堆了几块巾帕,并几支大红绒球,梅洲君依稀觉得有些眼熟,碍于这匆匆一瞥,没来得及深究。

他也不迟疑,猫身往桌下一躲。这底下的空间实在局促,只是他天生骨骼软,又练了多年的矮子功,双腿柔韧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前脚掌在船舱上一吸一放,即便藏身在桌下,依旧能悄无声息地来回游移。

不远处吵吵嚷嚷的,仿佛有船夫吆喝靠岸的声音,他抱定双臂,才附耳在舱壁上,就听见一串江水被船底碾碎时哗啦啦的声响。他所在的这条花船亦受到了波及,在一整块柔软无形的水玻璃上起伏,显然,来船正与他擦肩而过。

应当就是龟公口中的二当家。

梅老爷一行此去恐怕大有波折,要从水匪手里做文章,还非得摸一摸他们的秉性不可。这二当家在这当口送上门来,无异于现成的路引,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