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海中月 funny2333 4537 字 12天前

宋妈到了要紧关头,也不再惯着他,只一手兜住他那乱晃的屁股,将人猛地往怀里一拐。

“叫,你尽管叫,歹人就喜欢捉你这样的胖小子,抓去杀了吃肉......哎呀!”

梅玉盐从这一声惊呼里觉察出事态有变,急忙挣出脸去看。只见那干瘦水匪领着两个水匪,擎着一支长篙,飞快朝他们划来。原本挂在船边的鱼叉纷纷退避,让出一条棘丛般的小路。

人还未到,一声断喝已震响在众人耳畔:“出来一个!”

众人被这一伙饿狼似的水匪盯了小半天,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唯恐被撕下一块肉来,这时猝然撞见几个水匪的正脸,更是魂飞魄散,心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只要一个人......难不成是两头没谈拢,要拖一个出去祭天了?

眼下这世道,杀人越货从来也不是新鲜事,就连梅玉盐都听说过不少,什么某某富户的小公子被充作肉票吊在旗杆上,一根根削去了手指脚趾,某家某处又惹了土匪,连门房都被开膛破肚,那些见诸报刊的惨案专挑这时候在脑海里作乱,越想越真,令人不禁怀疑自己也会成为号外的一行铅字。

不行,绝不能头一个出去!

“妈了个巴子的,躲什么?不要命了?你……还是你?”

宋妈那大屁股进可攻,退亦可守,水匪才将眼一瞪,她便调转矛头,骨碌碌朝船里一跌,眼珠一翻,就此装起死来。芳甸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哎呦一声,歪到了船舱上。

惊呼声才一出口,她脸颊上便是一痛。有什么东西如钢刀一般,往她颧骨上重重一剃,那力道简直和相看牲口无异,她甚至错觉自己的脸颊都被刮去了几斤皮肉,即将火辣辣地渗出血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个不爱惜自己的面孔?

芳甸“啊”地叫了一声,一时将性命置之度外,只顾去捂自己的两腮——皮肉倒是完好无损,只方才被江水打湿的鬓发都被刮到两边去了,露出一张颇为秀气的脸来。

这是做什么?找人?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见那干瘦水匪又将长篙一拐,伸到四姨太面孔上拨开乱发,竟然被那张煞白的脸孔吓了一跳。

“嗬,怎么这么干瘦,跟鬼似的,这能值几个钱?”

“那头说要捞哪几个?老婆孩子?”

“这小娘皮看起来年纪轻,应当是女儿,先放这个?”

当先的干瘦水匪扭头骂道:“蠢材!那头点明了要老婆跟女儿,着紧着呢,这样值钱的货色当然要压到最后,坐地起价的道理都不懂,趁早滚去江里喂鱼吧!大哥特意叮嘱过了,不然人一到手,掉头就跑,谁来理会剩下的几只小鱼小虾?”

那两个水匪恍然道:“是这个道理!”

“这婆娘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他老婆?”

干瘦水匪不耐道:“麻利点儿,随便拉一个,两头都等着呢,就那个......”

他话音未落,宋妈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两眼猛然睁开,放射出湛然的精光:“我!我是他们家的老妈子,不值钱的。”

她将胸脯一抹,以那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展现出四十年前哺育小主人的战功,以及时过境迁后的凄凉来,就连水匪都被她这一手吓了一跳,叫道:“嗬,哪来的母夜叉?”

宋妈立在船头,指点江山道:“这个是四姨太,这个是二小姐,我们老爷爱重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这个......这个是老爷身边得力的佣人,会使枪的,还是我最合式,先放我回去。”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三个水匪拿眼神合计了一番,竟然当真选中了这个跳出来自荐的毛遂,拿长篙指使着她,一步步跨到小船上来。

宋妈刚刚发过一阵神威,这时却后怕起来,一屁股坐在船边上,两条腿一阵阵打起摆子。

福寿在她背后怪声道:“宋妈,快呀,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小心把船压塌喽!少了您一位,我们还能多支撑一会儿。”

宋妈拿手牢牢钳着栏杆,猛然翻转过脸,胸脯呼哧呼哧地起伏了一阵:“福寿,你也别在这儿说酸话,我们落到这种境地,还不得怪你和福清两个烂没用!话又说回来,四太太,二小姐,可别怪我老妈子事事要争先,这伙人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头,你们两个娇娇滴滴的,跟这样的莽汉争斗起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我得先去探探路,你们说是不是?”

她把两只眼睛眨了一通,正要撇下两行行忠心护主的泪,腰上却被重重抓了一把,痛得她哎呦了一声。

梅玉盐不知什么时候爬坐起来,螃蟹似的死抓着她的腰,叫道:“你不准走!”

那干瘦水匪正在船头骂骂咧咧地催促,这时听见他这一声嘹亮的号哭,猛地扭过头去:“怎么还有个小孩儿?是你主家的儿子?”

他两只眼珠都泛起光了,正是常年绑票杀人时养出来的习惯,什么妻女都只是开胃的小菜,绑过一回还要折价,不见得有人来赎,但富户家的儿子,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大当家这个人不知变通,什么货都往江里沉,盐有什么好折腾的,刚刚可是有一大箱银元递在眼面前呢,要是能多扣下只肥羊,暗中动些手脚......

只是方才那管家来交涉的时候,张口闭口妻女,绝口不提还有个胖小子,难不成......

干瘦水匪心头火热,不免细细打量起这小孩来。刚经过一番颠簸,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这小孩也不例外,脸上爬满了乌黑的眼泪鼻涕,脖颈上的肉缩了水,皮却不合身地宕着,有些像贵妇人怀里抱的沙皮狗,只是手脚到底比同龄人粗壮些。他思及方才那位老爷白胖的圆脸,越看越觉得相像——一样米养不出两种人来,唯有那样的体魄,才能生出这种式样的儿子。

他那眼里的精光就跟吃人似的,死死揪着梅玉盐不放。

这小胖子和他对上眼神,忽而福至心灵,合身窜到宋妈脖颈上,大叫一声:“妈!”

宋妈两只脚都踏到了水匪的小船上,人还没立稳,被他扑得一晃,整条船竟然嗡地震了一震。这两张胖脸并在一处,有如同一块印糕板里倒出的两块月饼,说不出的铁证如山,一下就将水匪唬住了。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妈背后的发髻被他扯得生疼,心里不知将小胖子骂了多少遍,只能咬牙含泪道:“小宝,我的儿啊,妈不是不要你......”

水匪叱道:“磨蹭什么!”

宋妈揾一把眼泪,把梅玉盐别回到船上,以一种寡妇再嫁般的姿态骑在船上,一路三回头地往江心去了。

这第一笔买卖,梅老爷自然是蚀了本,只不过生意人家哪里会只计较一时赢亏,过了一阵,那干瘦水匪又摇着小船,往这边来了。

有宋妈脱身在先,这一回诸人都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插翅和梅老爷相会。

梅玉盐也学乖了,绝口不提梅老爷,只将一个“娘”字喊得肝肠寸断,只是瘦水匪却拨开他,扯了个福寿出来。

这一来二去,耗去的时间渐长,小船早已支撑不住了,积水没过了小腿,要不是有几支长鱼钩拉扯着,恐怕早已倾覆在水里。

四姨太本来就体弱,在水里泡了这许久,寒气几乎钻进了骨头缝里,芳甸抓着她的手,只觉那脉搏一时虚冷如游丝,一时又走珠似的急切地推挤着她的手指,这女人的身体里像是烧着一把火,一缕从无望的深渊里升起来的心焰,这种热度是急促的,也是异常亢进的,足以摒却一切疾苦,麻痹五感六识,以至于从她两颗灰白的眼珠里烧出少女双腮般的嫣红。

“你爹爹还在等我们?”

芳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