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海中月 funny2333 4001 字 10天前

席间芳甸同郎先生见了一面,隔了几个座。这位郎先生是容长脸,两弯菩萨似的长眉毛,看她的时候慢慢掀起来,眉弓上罗列着三颗针刺出血般的红痣。

芳甸满心戒备,预备好了说辞。只是这郎先生表现得不冷不热,之后并不正眼瞧她,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上的事儿。

她还不知道这种冷漠是压价前的蓄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郎先生还在为那件事发愁?”梅老爷道,“这样夹沙掺土的劣质盐,倒是许多年没见了。”

郎先生啜了一口酒,叹气道:“我也是此番才知道,收盐的也有收盐的难处,主顾哪里是这么好做的?我的人这些天都排摸过了,这方圆数里,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货色。”

梅老爷哈哈一笑,道:“这也难怪,盐田倒是不差,只是看落在什么人手里,好地留给瘦牛耕,怎么得了?”

“我看令公子的意思,像是不太乐意的。”

梅老爷长吁短叹道:“他是不懂得他老子的难处!家里的祖业落到下人手里,他倒发起善心了,可见读书亦有读书的害处。我们家里祖上做过场商的,收盐很有规矩,只可惜闹过几场大旱,盐户不肯卖力气,纷纷逃难去了,连支领的盐本都不曾还清。近年来我不在晋北,这些人又钻了空子,打起了鸠占鹊巢的主意,滥用土法私下行销,可不就把大好的盐田糟蹋了?”

郎先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番隐情在。”

“也是我们一行人落了难,见了如此行径,也只能忍气吞声,但这落在白纸黑字上的规矩,却是他们谋篡不得的,还要请郎先生做一做主,”梅老爷道,作势要去碰杯,却眉头一皱,“芳甸,酒已冷透了,去烫一壶酒来。”

芳甸心中一阵阵发紧,她虽不知道这些贩盐收盐间的弯弯绕绕,但看梅老爷的样子,是早已把身份和盘托出了,他怎么敢在黄家打理的屋子里说这样的话?

要是大哥在......这个点了,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是碰上什么事了吧?

不行,得想个法子,把这郎先生赶走。

她捧了酒壶,进了灶间,不住地胡思乱想,那头的谈话声隔着布帘,催得她心急如焚。

梅老爷似乎是取出了盐引,大谈起日后盐美而价廉的光景,时而言及抽成孝敬,时而旁敲侧击常备盐仓库的盐路,只是三句话不离进城。

这么一来,话锋又转回到她身上来了。

“芳甸小姐年纪颇轻,念完书了没有?”

“过了年就十五了,碰上了变故,女中尚未毕业,这样的年景,哪能长留在身边,能入郎先生的眼,是她的福气。她能识几个字,跟她娘一般,颇能知冷知热。青年男子孤身在外,总是颇多不方便的,郎先生若不嫌弃,便叫她跟在身边。也算我梅某人腆着脸,替小女求个安身之处。”

“跟着我不太方便吧?我亦是常常在外奔波的,过几日又要到别处收盐去,回来的时候亦不好说,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挑不出正儿八经的日子,怕芳甸小姐受不得委屈。”

“数月?要这么久么?”梅老爷吃了一惊,忙道,“这有什么要紧,现如今这种年景,也不讲究什么黄道吉日,这样吧,就定在这几日,时候虽赶,却败不了一段好缘分。”

郎先生又紧跟着抛出了一点儿难处:“我虽有进出城的许可,但也要查验人数,不宜声张。不如这样,到时候我先派一辆车,悄悄接了芳甸小姐,到别馆去住,等隔过几日,再接几位进城。”

“那怎么成?”四姨太失声道,“那岂不是无名无分的?老爷,再等一等罢,迟一点,也好办得体面些。”

“老四,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郎先生,让你见笑了,这些事情等进城后再补,也不迟。”

四姨太嗫嚅片刻,一反常态地追问道:“老爷,你告诉我,芳甸做的该不是姨太太吧?老爷,可不能让芳甸受这样的委屈。”

芳甸悚然一惊,被酒壶烫了一下指头,这才从一股钻心的痛楚中回过神来,四处找起了冷水。也正是这时候,她从灶台底下瞥见了一块灰黄色的石头,上头结了一层灰黑的盐壳。

是过去用剩下的石头盐?

他们三句话不离盐,可曾吃过盐的苦头?

芳甸忆及黄莺子吃石头盐的景象,一颗心惶惑地震颤起来,仿佛有无形的钢刀在里头戳刺,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盐酒。

这些天梅洲君带来的药材,都是由她炮制的。只是这地方要求医问药,谈何容易?她亦从黄大武处,一点点问寻来了不少土方。

——将盐烧赤后,纳入酒中,调和片刻,可引吐解毒。

盐酒能引吐么?

横竖吃多了冷酒,也会腹痛欲吐,要是能令郎先生弄脏了衣裳......青年男子最重脸面,兴许一怒之下,再也不肯登门了。

“芳甸!酒好了么?”

“我......我刚刚烫着手了,一会儿就来了。”

芳甸端着酒壶出来时,背后已被冷汗打湿了。

郎先生得了梅老爷的准话,不再避忌什么,这种目光在她倒酒的时候,显得尤为放肆。他看她烫伤了的手指头,细瘦的一截手腕,领口里探出的脖颈,那眼神也是相看牲口的眼神,仿佛她已在无形间转了手了。

芳甸用力将一杯酒倒满了,两眼紧盯着锃亮的酒面。

也正是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膝弯,摩挲起来。

是郎先生的手!

芳甸大吃一惊,脸色煞白,连忙退开了,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四姨太正心事重重地吃茶,闻声整个人一颤,茶水岔进了气管里,当即扑到椅背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姆妈!”芳甸也顾不得那许多,奔到母亲身边,拊着她的胸口,那一团梗阻的热气如活鱼一般,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她被母亲越来越猛烈的咳呛吓得魂飞魄散,只能拼命替她顺气,不料有什么东西岔进了她的指缝里,越钻越热,几乎要把她烧化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手一看,掌心里赫然是一片猩红。

四姨太又发病了!先前也吐过几次血,但都被药物压制下去了,从没像这样,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芳甸,还不带你娘回去歇下!”

芳甸眼里蓄了泪,勉强扶抱起四姨太,那血都倒灌进了她颈窝里,等进了房关上门,四姨太身上的力气都泄光了,倒在炕上,仅能嗬嗬喘气,唇边几个血沫在呼吸中鼓张。

“芳甸......他要你做姨太太......”四姨太翻来覆去道,“怎么......怎么还是个姨太太?”

“别说了,姆妈,你别胡思乱想,我不听他的。”芳甸含泪道,在药橱里翻找了一通,心却渐渐沉下来了。

她今日在集市上,没能买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