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句带着挖苦和赌气意味的话语脱口而出之后,苏冉在迈克罗夫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一闪而逝的伤痛。
她的心脏也随之像被一只蜜蜂狠狠地蛰了一下。
她怎么可以对为了她连夜从伦敦赶来的迈克罗夫特说出这样的话?
这种渴望对方安抚自己,认同自己的想法,简直就像是在对着他撒娇一样。
“对不起。”苏冉抢在他有机会说任何话前迅速开口,“我失态了,真的十分抱歉。”
她说着用手掌轻轻遮住了自己的额头,后悔地闭上眼睛。
阳光跳跃在迈克罗夫特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之上,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对比强烈的明暗光影,将他的侧脸映照出大理石一样坚硬冰冷的质感。
苏冉的话宛如一盆凉水浇下,方才在心间烧得正旺的火焰在冒出一阵青烟之后悄无声息地熄灭,在听到那一声“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他的胸腔里竟然泛起一阵陌生的刺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理智与冷静在方才莫名其妙地全部出走,因为她,他居然展现出了连他自己都不为所知的一面。
迈克罗夫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量起这位撑着头沮丧地坐在他身前的小姐,茶几上的玫瑰被曝晒出馥郁的香气,也似乎将眼前的一切罩上了一层朦胧而柔软的玫瑰色色彩。
他忽然想起了希腊神话里那位被众神创造出来,拥有一切天赋被当作礼物送给人类的第一位女性:伴随着她的美丽、聪明、好奇心而来的……却是那一只装满灾祸的盒子——她用魅力引诱男人,然后在他们的生活中引入无尽的欲望、痛苦和灾难。
这种类似于触碰到潘多拉魔盒一角的感觉,让迈克罗夫特感到了一丝细微而真实的恐惧,他的眉间不自觉地隆起,露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又恢复到了平日里没有太多起伏的克制:“刚才是我无礼在前,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马上礼貌地提出告辞,然后在彻底搞清楚自己反常的原因之前都不应该再继续同这位小姐见面。可是,当他注视着对方消沉苍白的脸色,还有那道几乎消融在阳光里的纤细身影,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牢牢地按在身下的扶椅之上,让他无法移动半分。
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转身而去。
……
他不想。
心情稍稍平复下来的苏冉将遮住脸的手指放下,终于有勇气重新看向迈克罗夫特。
他给她的感觉,很多时候就像一块精确走时的机械表,精密,严谨,一丝不苟,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难以干扰他的节奏。
一向沉稳理智的他对她的做法反对是如此激烈,在旁人看来,她决定帮助埃里克果然是一件难以理解又相当疯狂的事情吧?
但这是她可以诚恳面对自己,问心无愧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几缕不被理解的酸涩感,怎么都无法驱散呢……
苏冉眨了眨眼,努力用着轻巧的语气微笑起来:“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都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同时接受彼此的道歉吧,迈克?”
她放缓了语气,带着试探的意味,重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试图将两人刚才的摩擦像一张书页一样轻轻翻过。
迈克罗夫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拿起面前的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垂下了眼。
在失去对情绪掌控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越线了。
这些本都是她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句话宣诸于口。
似乎只要保持沉默,就能模糊两个人之间的界限,让他对她的生活保留某种置喙的权利。
他觉察到自己这份不同寻常的古怪心情,一时却不敢轻易下定论断。
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就如同一张毫无破绽的谜面,让人难以解读出任何明显的情绪。苏冉压下淡淡的泄气感,打起精神,笑着试图转移话题:“这次让你匆匆赶来,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安。如果你没有紧要的事情需要返回伦敦,不知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几日?
迈克罗夫特放下茶杯,对上苏冉饱含期待的视线。
他是需要返回学校上课的。
可是在离开前,他想要确保她的安全……更何况,她眼底深处那抹晶亮的期待是如此难以忽视,不遗余力地消磨着他本就所剩无几想要拒绝的想法。
迈克罗夫特沉吟着,最终,那双灰色的眼睛因为心中坚定下来的想法而重新变得炯炯有神。
“如果不给你额外添麻烦的话。”
他微微颔首,如愿地在她脸上看到了预想之中的笑颜,嘴角的线条也情不自禁地柔软下来。
“当然不会。”苏冉笑着使劲摇了摇头。
迈克罗夫特身上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和值得信赖托付的可靠,让她在他身边时会不由自主地放松和感到安全。
她自私地想要这样的陪伴更久一些。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插入了两人刚刚开始缓和的谈话,“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也同我一起分享一下吧?”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苏冉的心脏突的跳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控制不住地淡了几分。
她和迈克罗夫特同时转过头,看向门口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莫里亚蒂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倚在门框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那双眸子明明是饱含生机的新绿色,因为透过镜片而露出了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他用手杖银色雕花的柄头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掌心,漫不经心的动作中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张力,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将那一柄削铁如泥的剑从手杖中抽出来一样。
苏冉的神经顿时绷得如一张满弓,她抿了抿嘴唇,将那份莫名其妙生出的心慌完好地包裹在调笑的口吻中,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巴黎这么快就偷走了你的礼仪吗,莫里亚蒂先生?”
和这门也不敲的失礼行为大相径庭的是莫里亚蒂脸上彬彬有礼的笑容,他在苏冉开口时就带上门走到了两人面前,先是优雅地转着手杖对迈克罗夫特欠了一下身,然后才转向苏冉,微微一笑:“抱歉,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不敲门就进她的房间?
搭在椅子扶手的手指慢慢收紧,她已经不想去猜测迈克罗夫特听到这句引人遐想的话到底会生出怎样的想法。她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莫里亚蒂,眼神中一半是明晃晃的警告,另一半是略带恳求的柔软。
“我不知道你和道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要好了。”她用着轻巧的口吻试图补救道。
莫里亚蒂闻言偏了偏头,神情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仿佛默认了她的解释。他笑着没有再说什么,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茶几上摆着的支票之后,他踱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右手随意地搭扶在了她坐着的那张路易十五式的圆弧椅背之后,就像伸手把她半圈在自己怀里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着急从伦敦赶来,看来是为我们带来了生意上的好消息。”
感受到莫里亚蒂方才无声的退让,苏冉低头摆弄起手中的茶杯,并没有避讳他稍显亲昵的动作,同时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把莫里亚蒂和福尔摩斯放在一个合伙制里……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想要赚钱的执念和对自己判断的自大,已经不是可以用naive来形容的了。
一张茶几,两把椅子,莫里亚蒂简单的姿势,一瞬间在三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迈克罗夫特从刚才开始便静静地观察着苏冉和莫里亚蒂之间微妙的暗涌。
他没有忽略莫里亚蒂言谈举止中根本不屑于掩饰的宣示和占有,在莫里亚蒂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起面对他时,那带着隐约可见伤口的上扬嘴角几乎是带着某种炫耀的意味了。
他下意识地不想去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两个人在嘴唇这样的位置出现同样的伤口。
真正让他感到十分在意甚至烦躁的,是当莫里亚蒂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进入她的私人空间时,在她泄露出的紧张和不安之下,唯独没有任何回避和逃离的动作。
或许连她自己都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一想到这位小姐有着明知道会丧失个人人身自由但还会去赴约的“胆魄”,那么因为某些“正当原因”而接受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留在身边,就是一件完全合乎逻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