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以泽再次见到苏燕的时候,她正躺在无菌室里,浑身裹上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也都烧了个精光,要不是病房门口挂着她的名字,杜以泽都不知道里面躺着的那半截人黑漆漆的人是她。苏燕爸妈哭晕在病房门口,头发在一周之内从黝黑到半白,而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弟弟则被暂时送到他舅妈家住着,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满心欢喜地等着姐姐回家,等着她给自己带回一块香甜的糯米糕。
至于剩下的那些队员,包括树林哥,则在事发当晚就被直接送进了太平间。杜以泽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他什么也不做,只是背靠着大厅的墙壁,目无着落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眼前匆匆路过。他看见时常有崩溃的父母们踉跄着走进医院,看见一名小男孩抓着他奶奶的袖子,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见爸爸呀?”,看见一位长发及腰的女孩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像座雕像。
有一天苏燕被转移出了无菌室,护士让她的父母做好心理准备,杜以泽也终于得以走到她的身边看看。他看到苏燕脸上焦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珠仍旧像原来一般清明。
苏燕望着她爸妈,努力咧嘴想笑,杜以泽却看到她的牙齿都掉光了。
她又望向杜以泽,杜以泽立马弯下腰,凑到她的脑袋旁边,然而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苏燕的喉咙像被硫酸烧过,虚弱的气流从她破损的气管里挤出,只迸出两声不成形的音节。
苏燕的心跳跳得很慢,慢到杜以泽几次以为她的心电图会在某一次波动之后长出一条笔直的线,他去握苏燕缠着纱布的手,肩膀高高耸起又落下,最后他抿着嘴,咬着牙忍了半天,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讲故事一般轻声唤道,“燕子,小燕子,你短发也很好看。”
苏燕很坚强,是那次秘密任务里存活的最久的一位队员,她在去世的前一天蓄足了力气,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尽管声音依旧微弱到几不可闻,但杜以泽用耳朵贴在她唇边,听到她说,“可别告诉我弟啊。”
苏燕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更多的人为她伤心流泪,所以他们为她举办葬礼的那一天,她弟弟没来,出席的只有她的父母、杜以泽和王家宇。白发人送黑发人,苏燕的父母早就流尽了眼泪,却自始自终都没怪过王家宇,他们称呼他为“王老师”,可一声“王老师”之后又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沉默。
葬礼后,杜以泽先送两位老人回了家,再和王家宇一起坐车回了基地。基地里的成员没人说话,也没人干活,王家宇一推开基地的门,他们就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数十道目光犹如尖锐的针刺。杜以泽跟在王家宇背后,在一片灰暗的沉默之中跟进了他的办公室。待王家宇关上门,杜以泽突然说,“那就是个反水的线人。”
王家宇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次任务也是王家宇所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损失一半精英,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重新打造出一批同等能力的队员。
他的沉默在杜以泽眼里看来是在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杜以泽看到王家宇板着脸坐在办公桌前不言不语,又想到了苏燕父母脸上悲伤且隐忍的神色,他一个箭步上前,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王队,你怎么能!……怎么能不确认一下线报就……”
王家宇垂下眼皮,神态疲惫,有气无力道,“时间紧张。”
杜以泽愣住了,他不知道王家宇到底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还是根本不屑一提。怒火被迅速点燃,一路烧至脑仁,杜以泽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时间紧张?就只是因为这个?他们的命是不是在你眼里不值得一提?”
“你没有资格来说教我。”
“你犯了错!队长!”
“你凭什么跟我分对错?”王家宇一掌劈在书桌上,震耳欲聋,凉透的茶水杯里都溢出几点水花。他从座椅里站起,紧绷的脖颈皮肤上暴起青筋,“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也要试试。我们不去争分夺秒,明天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杜以泽目眦欲裂,两只拳头撑在桌上,“你这是送他们去死!”
“他们是特勤,这是他们的使命!”
“他们的使命不是去送死!”
“这就是他们的职责!”王家宇铿锵有力地强调,“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你懂什么?”
王家宇说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他又在椅子上坐下,森然道,“我看错你了,你是逃兵。”
“我不是逃兵!”杜以泽两只手背上的骨节用力到发白,上下牙关发出几声摩擦时的轻微声响。其实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哪怕他们知道这就是一次送死的任务,他们也义不容辞。可现下当他成了一位旁观的幸存者,当他侥幸苟活,当这些人里有他的挚友、他的队友,他没法将这些生命的逝去当做理所当然。
可是王家宇的冷淡让他感到迷惑,他觉得王家宇的话里似乎有几分道理,可似乎又太过严苛、冷血,以至于不能成立。杜以泽木木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不是正义。”
王家宇伸手指了指门口,“我知道你不好受,休息两天再来。”
“这不是正义。”杜以泽抬起头,目光灼灼,像燃着两簇无法被熄灭的火苗,“丑猫——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合作?”
王家宇上下打量他两眼,怪笑一声,“合作?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