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外边负责泼水的,其他亲戚邻居都在院子里散散围成圈,林瑾瑜进得院来,透过间隙看见被围着的陈茴,不由得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那一向是个和“漂亮”沾不上边的女孩,从小到大他觉得好看的女生总是腰细腿长、肤白大眼的那种,陈茴则并不符合这种标准,她不白,也不算太瘦,皮肤也不细腻,脸上还有细碎的小雀斑,可这一刻她穿着古老的民族服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上带着几个素银戒指,银色耳环繁复绚丽,忽然透出一股美来。
陈茴微微掀起遮面的头帕往门口看了一眼,大概是在估算接亲的人什么时候能进来……林瑾瑜从那一眼里真切感受到了另一种美,那种美介于粗犷和精细之间,原始然而又透着人文的精致,那是属于另一个民族的美。
他想把这不多见的一刻记录下来,于是站在原地打开摄像头,对着那边拍了张照。
边上有人问他:“我们彝族的新娘好看不嘛!”
这时候哪有脑残说不好看的,林瑾瑜一大堆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周围的人便朝他笑。
大多数人把他当张信礼家的亲戚,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十分热情,院子口传来嘈杂的响动,大概是接亲的人近了。
看来泼水那关是过了,可要想接新娘还没那么容易,天上下着小雪,女方家的长辈先让陈茴进屋去,自己和一众小辈去院子门口拦着,一箱箱啤酒抬上来,接亲的不把那些喝个七七八八,连门都不给进。
张信礼不在这里,林瑾瑜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看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有任务在身的样子,怕自己堵在人堆里碍事,遂退出来,跑进屋里想躲躲。
陈茴坐在火塘边上,头帕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外面喧闹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不行,光听动静就知道有多嗨,林瑾瑜和陈茴一人坐在一边,陈茴年幼的弟弟妹妹和他们阿姐坐在一起。
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唯有柴火的噼啪声。林瑾瑜想找个话题,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他道:“恭喜你啊,这就要结婚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呀,工作的时候嘛?”
陈茴朝他转了下头,耳环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不是呀,”她说:“家里介绍的,处了一段还可以,正好开学弟弟妹妹要交学费,就给彩礼结婚了。”
“哦哦,那也可以,也蛮好的,”林瑾瑜说:“哈哈你不知道,我一开始收到请帖还挺意外的,看不懂彝文,还猜半天谁这么幸福,这就结婚了呢。”
“随便写的,没写清楚,”陈茴说:“我汉语不是特别特别好的,写多了怕写不好。”
林瑾瑜听她口音就知道陈茴的语文不会太好,他道:“没事,来了就知道了,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想到要请我的啊,好受宠若惊。”
“就谢谢你啊,”陈茴说:“你小时候给我糖,那个巧克力吃的,很好吃,那个时候我都没吃过。”
林瑾瑜给很多人发过糖和巧克力,拉龙、木色、张文斌,还有跟他学滑板的孩子,他发过那么多糖,以至于已经不记得曾给过陈茴的那一颗了。
陈茴说:“我嫁得挺远的,以后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的,就想把想请的都请过来的嘛,最后吃一下饭,喝一下酒,就好了。”
“也是,结婚嘛,当然要开开心心,想请谁就请谁,”林瑾瑜手搭在膝盖上,说:“可惜你们这边结婚,女方不单独收礼金的,不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陈茴说:“假如我收了,以后你结婚就要去还你,你结婚的时候会请我吗?”
结婚的时候……林瑾瑜笑了笑,想自己活着的时候大概是没这一天,他道:“ ,再说吧,不结婚呢,没女朋友。”
陈茴说:“肯定很快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你。”
可是有一个男孩子他偏偏不喜欢我……林瑾瑜差点脱口而出,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堪堪刹住车,客套道:“哪儿啊,太看得起我了。”
“没有的,”陈茴想了想,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林瑾瑜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有点喜欢过你呢。”
林瑾瑜一怔,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与此同时后窗下传来枯枝断裂的响动……大概是猫狗从上面跑过吧。
他说:“怎……怎么可能?”
“真的,”陈茴说:“不是说谎。”
这个比林瑾瑜还小一点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语气平静却很认真:“有一点点……只是告诉你一下,没有别的意思的。”
这是个不起眼且卑微的女孩,她在出嫁前夜对林瑾瑜说起多年前的一颗糖果,那颗糖果林瑾瑜已经忘了,女孩却一直紧紧攥在心里。
陈茴抬头看他,事到如今多少个日月都过了,她说出这番话来不是想要留住什么,而是终于放开了那颗糖:“林瑾瑜,你很特别,”她笑着说:“而且很帅,又有钱,很多人会喜欢你,以后你结婚,我也可以去参加吗?”
林瑾瑜看着她,陈茴的眼睛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他却没来由地想到多年前那个午后,张信礼家的地板上,这个女孩低头,用手指轻轻翻开他的书页,小声问他能不能借他看一看的那个瞬间。
那个时候林瑾瑜没有借。
他说:“我……”
陈茴以为他在顾虑什么,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就是看一看,想看一看你会和什么样的女孩子结婚,你结婚肯定跟我不一样的,”她说:“我结婚要看彩礼、看民族、看家里人的意见,你应该只看那个女孩子的吧。”
林瑾瑜还是说:“我……”他其实可以打一张空头支票,管它真的假的,先满口好地应承下来,但是不知怎地,他有点说不出口。
陈茴道:“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啥?”林瑾瑜忙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我……”他说:“我觉得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陈茴讶异道:“怎么有人会不结婚。”
“就……”林瑾瑜挠了挠头发:“你真的高看我了,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但是那个人他一点都不喜欢我。”
“啊……”陈茴说:“不会的吧。”
“会的,”林瑾瑜说:“但是没关系,不喜欢就不喜欢,绕来绕去绕了很久其实我也觉得累了,就……就这么着吧。”他道:“我们也有各自的生活,回去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这样等十天半个月我肯定慢慢就忘了这回事了……还是你好啊,都有老公了哈哈,好好过日子,会幸福的。”
陈茴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林瑾瑜说完,她道:“是个很好的人吧。”
林瑾瑜点头:“嗯,是个很好的人。”
陈茴道:“你很喜欢他吗?”
林瑾瑜说:“很喜欢,特别喜欢。”
陈茴于是说:“遇见特别喜欢的人很难的,那就祝你坚持下去,不要像我一样都没有力气去坚持。”
这个彝族女孩站在泥巴里,使劲踮起脚尖、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林瑾瑜,她希望林瑾瑜能站得高高的,去拥抱自己喜欢的人。
她说:“结婚很容易,相爱却很难的。”
林瑾瑜笑了,他说:“谢谢你。”
门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接亲的队伍终于突破层层封锁,从院子门口涌进来抢新娘子,屋里后窗下那种枯枝断裂的细碎声又响了一遍,林瑾瑜站起身来,看一大帮子人在欢呼声与口哨声中冲进来,准备来撩新娘的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