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祝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
那场事故后,童哲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不断堕入黑暗无底的深渊,深渊下隐约可见夏冉江的影子,可是无论童哲如何挣扎,就是无法触摸到那个影子。直到刘祯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刘祯才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童哲。童哲一时竟不知所措——长久以来童哲以为是自己的自作聪明害了夏冉江。如今愧疚消失,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可是,重负释解,随之而去的竟是自己的心智。童哲心里一直残存着一线希望,再加上刘祯善意的哄骗,总是安慰自己等到恢复健康后,至少可以有机会再去找夏冉江解释清楚,或者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工作,然后一起生活啊,这不都是之前设想好的吗?可如今,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得彻彻底底。
华灯初上。空气里透着海水的潮热暖湿。隔海望去,窗外不远处就是香港璀璨的灯光,一直延伸到远处墨蓝色的天际,注入低垂的层云里。
正当童哲盯着窗外愣神,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
“进来。”
“童总,这是部门今年英语测试的成绩,您过目一下。”秘书手里托着一叠文件,问道。
“放在那里吧。”童哲有些心不在焉。
“唔……童总,hr那边需要您这周给绩效了。但是,hr张总那边有一些不好的声音……”
“张曼丽又说什么了吗?”
童哲微微抬头,眉头紧锁,疲倦的双眼透着愠怒。
“之前咱们部门都是把英语测试的成绩当成绩效考核参考维度,hr那边认为这不符合公司的规定,最好是全公司统一拉齐,想让您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凡是测试不合格的,绩效自动降一等。我们是市场部,语言都不过关,还怎么跟客户沟通,还怎么打市场?不想待市场,趁早转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童哲手指关节敲击着办公桌面,声音明显上扬了很多。
“我们又不是他们只会阿谀奉承、不学无术的太监部。”童哲嘟囔了一句。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待会儿把绩效结果邮件给你。你对照着测试结果处理好发给我就行。明早九点上班前我要看到。”
“好的。童总。”
秘书似乎有些不悦。童哲一句话意味着今晚又要加班到深夜了。
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童哲心里却依然波澜未平。望着桌上厚厚一沓材料,童哲只觉得大脑更累了。每天要嬉皮笑脸地伺候着各种大小客户的奇葩任性,回来还要跟各个部门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尔虞我诈。刚才一番据理力争,不免又要得罪hr总监张曼丽。
童哲升任市场部总经理后,新官上任三把火,马上大刀阔斧地对部门进行改革,第一件事就是改变部门的考核牵引标准,将语言能力作为年底绩效的重要参考。这一措施经过一年的试行,部门的效率大大提高,公司整体经营也有改善,尤其是海外市场拓展极为迅速,今年赢了好几个大单。可是自从张曼丽卸任英国分公司总经理回国就任hr总监后,一直强调公司的标准化、流程化管理,对规章之外的尝试深恶痛绝。其他部门因地制宜的改革都被她扼杀在萌芽状态,只有市场部顶着压力“在太岁头上动土”。慢慢的,童哲和张曼丽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整个公司人尽皆知。童哲其实也清楚,张曼丽是董事长的侄女,得罪她肯定没有好下场。可是童哲不知为何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总是拧着一股劲,非要斗争到底。
第二天一早,童哲例行召开月度例会,分析月度市场情况。
“今年大家的表现都很不错,我最后再补充几点。首先,我们现在对市场的洞察还是不够,这个势必会影响我们未来的拓展力度。以往哪里有项目就全力扑上去的做法只适合市场空间可见的情况。未来一旦市场饱和,我们的盈利空间从哪里来?客户洞察、友商洞察都是要做的,缺一不可。只有看清了环境,我们才知道往哪里走。第二,新兴市场要加强关注。刚才的报表数据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欧洲、东南亚的数据都很好。但是南美、非洲呢?小东作为区域接口人,这几天给我一个分析,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为什么我们的产品解决方案明明在这些新兴市场远远优于友商,我们的销售却不尽人意?第三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我手里是大家刚刚考完的英语测试成绩,估计大家各自也收到了结果。我一直强调,不论你是加班也好,报班也好,我们市场部一定要把语言关过了。考试只是一个手段,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你们跟客户能无障碍沟通。我自己是深有体会的,英语不行吃了多少亏,千万不能不当回事。你们自己应该能想得到,一肚子的业务知识,可是无法倒出来,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单子没了。你们后不后悔,委不委屈?我的团队决不允许后悔。就这样,今天会议到此为止。大家回办公室吧。”
童哲合上笔记本,径直走出会议室,又想起来上午十点还要跟北京团队电话沟通明年的规划,脚步又快了些。
刚进办公室门,只见张曼丽坐在沙发上,双手环抱,翘着腿,高跟鞋跟跟尖下巴一样直冲大门。
来者不善。
童哲斜眼望了望张曼丽,拿起咖啡杯就往嘴里倒,虽然一滴咖啡都倒不出来,童哲还是假装喝了几口。一边喝着,脚下却没停,浅浅地绕了个弯,走到办公桌后,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
“张总。”
童哲把咖啡杯甩到桌边的垃圾桶里,咖啡杯“砰”地一声弹了起来,又垂直掉了进去。
“童总好身手啊。”
张曼丽怪声怪气地调侃了一句,身体却像僵住了似的岿然不动。
“张总有什么吩咐?还劳您大驾亲自下楼到我们市场部来。”
童哲脸上堆着笑意。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童哲自己都忘记了如何正常表达情绪——微笑并不代表喜悦,皱眉也不代表怨怒。以往的童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人要如此拘束自己,可是最终自己在不经意间却熟稔了这一套处世哲学,表里不一才是生存之道。
“童总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老同事了。这不,又到年底了,正好有几个事儿想跟您讨论讨论。毕竟您是咱公司网络通讯业务市场一把手,是公司的功臣。我们人力资源就是为各个部门服务的,所以就先到您这儿来了。”
“张总您有事就尽管吩咐。”
童哲语气慢慢平淡了下来,神经时刻紧绷着,过滤着耳朵里听到的每个字眼,避免被张曼丽这种老狐狸冲昏头脑。
“我这儿啊,有三个事。第一就是市场部上个月做的人力预算,说要增加三个人头,要投在非洲市场,想跟您确认一下。”
“是的,这是我提的。现在非洲人力流失十分严重,去年一年走了40%的销售,如果不补充,很可能会错过今年的网络建设高峰期。但是考虑到客观条件和公司整体的盈利状况,所以我们暂时想补齐三个人。以后再看具体情况决定是否再增加人。”
“唔,是这样啊。”张曼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你也说了,公司整体盈利情况其实是挺挑战的,各个部门其实都在减人。当然了,人力资源这边也很清楚市场部这边的需求。哎,其实要是去年非洲没出那个事故,估计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走了……”
童哲心里一颤,张曼丽言语之间似乎触到了童哲心里的阴影。
童哲很清楚张曼丽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去年年初,童哲向集团提议,要求所有一线市场人员要亲身学习网络部署环境。可是半年后,非洲销售团队传来噩耗,一名刚毕业的客户经理在山顶维护通讯基站时,大雨导致泥石流,客户经理瞬间淹没在泥沙中。这场事故对世科的声誉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市值一度跌了10%。要不是董事长力保童哲,估计今天站在这里跟张曼丽针锋相对的就不是童哲了。
“说来也有意思,林总前几天还跟我开玩笑,说要不是发生这事儿啊,去年他们公共关系部去年绩效可就拿不到a了,说还是要感谢当初号召上山下乡的始作俑者哪。”
张曼丽的语气让童哲一阵阵犯恶心。
“事故发生谁都没有料到,更何况是天灾。几千名市场人员的确不容易。但是任何一项规定出来,不可能只带来好的结果,负面影响也是有的。正是推行了这个规定,一线作战人员的素质大大提升。我记得去年好像是哪个欧洲国家市场团队还成功拿了几个大单,立刻扭亏为盈,马上从全球倒数变成top 3。原先这个国家市场部一向风气不行,关联供应商处分了一个,乱搞男女关系开除了一个,国家总经理本来按道理是要末尾淘汰的。可是这项规定发布后,原来大家都很闲,现在都有事儿干了,最后不是还拿了个总裁奖吗?你看,还是有好处的。”
童哲迅速整理好思路,语气不紧不慢,该强调的强调,该缓和的缓和,从头到尾直直地盯着张曼丽几乎扭曲的表情,心里暗爽。
张曼丽万万没想到童哲会使出这招太极,居然把自己的老底都翻出来了。对其他部门屡试不爽的伎俩到了童哲这儿不仅完全起不到作用,反而就像扔出去的回旋镖,最终伤害的是自己。
“不过这事儿啊,也不难办。”童哲敏锐地察觉到张曼丽有些示弱的表情。“hr那边有人员数量控制指标,这个大家都清楚。所以,如果能从总部这边外派几个人过去其实也可以,比招应届生强多了。当然,选拔流程、薪酬包、人岗级别,这个hr可以按照标准来定,能够满足市场需求就行。”
张曼丽半天不作声,只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那么这事儿就按照童总您的意思办吧。咱们稍后再讨论细节,三个人您可以推荐。”
张曼丽咬咬牙关,露出诡异的神情,阴阳怪气的腔调似乎也正常了很多。
“还有个事有点棘手,还是要看童总您的意思。”
“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