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胜仙实在拗不过,蹬掉鞋子,钻进被窝。他怕影响白云天康复,还想保持中间隔三碗水的距离,却被白云天一把抱住。白云天一想到这人的英勇赤诚,虽尚未十分亲近,但已爱得不行。
“别那么生分。”白云天在他颈间深吸一口气,又道,“还有,以后别叫少爷。”
“那叫什么?”齐胜仙知道有些少爷有篡权心理,刚成家独立就想升级成老爷,白云天或许也是这样。
白云天哼哼笑,热气扑在齐胜仙耳朵上:“叫老公。”
齐胜仙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有这么个叫法,但身边这么叫的不多,都是含含混混,谁家那口子一类的。他纠结半天,嘴里挤出来一个“老公”,白云天心里大笑,又问:“然后呢?”
“晚安。”齐胜仙面目扭曲地请了个安,说完立马翻身向外,装死不动了。白云天不出声地笑,给自己调了调姿势,把伤了的右手轻轻放到齐胜仙身上,像符一样镇着他,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齐胜仙陪床劳累,第二天天大亮了才醒,他试图扭扭身子,发现自己一夜不动,睡得腰酸背痛。在一旁,白云天问他;“醒了?”顺便抬起右手,方便齐胜仙活动。
齐胜仙问:“少爷,你……”
“叫我什么?”白云天马上纠察。
“老嗯——”齐胜仙反应快,立刻改口,想糊弄过去。
白云天还想调戏,被齐胜仙打断:“你的手,有知觉了吗?”白云天试着抬了抬,虽然还是抬不起,但那只接活的食指,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存在感。他举起手到面前观察半天,说道:“有一点点感觉,应该是活了吧。”
齐胜仙这才松一口气。白云天转头看他,这人已经好久没正经吃饭睡觉了,吃饭就在走廊上买个盒饭吃,睡觉就在旁边病床上睡,现在他头发七拱八翘,眼神有点涣散,但一听到白云天叫他,他就马上调动精神,专心听少爷讲话,其实已经快撑不住了。他现在虽已起床,坐起了身子,但脑袋一点一点,又是快着的样子。
白云天把左手臂放到他身后,示意让他枕着,两人半躺着说话。白云天说:“你没在病房的时候,我都跟成毅东商量了,我打算今后一段时间就呆在广西,现在给你说说。看你的意思,你要是想回北京,那你就先回去。”
齐胜仙急了:“不行,少——老嗯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白云天看他:“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回去?”
齐胜仙说:“你有你的想法,肯定是有道理的,我就不追问了,反正我也没主意。”
白云天点点头道:“我的想法呢,一是我们虽然拿不下长生海,但是可以守着它,不让别人得逞;二是我可以跟着成毅东学做生意,横竖我也不擅长探古,还不让我学习点别的技能吗?”
齐胜仙连连答应。说到这里,白云天觉得解释这些并没有意义,齐胜仙听话,但给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这方面他跟成毅东更有共同话题。
白云天的手康复得不错,过了半个月,医生去掉绷带,手指并未变黑,说明这是接活了。医生表扬齐胜仙,夸他行动迅速,赶在了断指接活黄金时间里把对象送来就医,非常值得褒奖。医生还给白云天和齐胜仙照了张相,照片下面写道,断指接活术成功案例,一九八四年三月一日。照片上白云天坐于沙发,齐胜仙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轻搭白云天肩膀,照得很好。后来那张照片洗了出来,挂在医生办公室里,齐胜仙每每路过都要往里面看一眼,他觉得拍得太好,可惜只有一张,被别人掠了去,他贼心又起,想偷回家,却一直没能得逞。
那段时间白云天没事就在医院的花园里徜徉,南地风光令人忘返。他第一次来就遇到广西的春天,雷声隐隐,细雨不断,一江春水向东流去。他早上坐在医院的桂花树下看书,等齐胜仙去外面带水果和报纸回来,齐胜仙说成毅东送的果盆不新鲜,坚持只买当天新鲜的蔬果。他说着去医院门口买,其实拿了零钱出门,一逛就是一上午,他其实骨子里挺野,屋里关不住。
树下鸟声清脆,有时白云天会靠着睡着,等他醒来,水果已经切好,有时有酒,也是度数很低的米酒,齐胜仙只让他尝一点味道,说怕对康复不好。
黄昏时温度低了,他们就会回到病房,白云天看报纸,齐胜仙不喜欢关心家国大事,但也陪他,装模作样看看。白云天偶然发现齐胜仙的字写得很好,为了向白云天展示,他在报纸上写过一首诗:「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
白云天偶尔也想,他们两个是知音吗?恐怕不是,但这样就非常好了,他更安于和齐胜仙保持这份感情。白云天第一次以结婚为目的地搞对象,有点新奇,乐此不疲地问:“我是谁?叫我什么?”
齐胜仙被调戏多了,安之若素,一听这话就点点头说:“老嗯,老嗯。”
第27章
白云天出院那天,成毅东开了车来接他,齐胜仙没有同行,他为了偷那张照片,一直蛰伏在医院里,对白云天他只推脱说有点事要办,晚些再回山庄相见。
一路驱驰,成毅东和白云天回了度假山庄。白云天下了车,定睛一看,他缺席一段时间,度假山庄又开发出了一块新的地,用来当高尔夫球场,绿油油的一大片地,略有起伏,连连绵绵,一直蔓延到天边去。成毅东指着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说:“怎么样,玩儿过吗?”
白云天说:“在日本见过,没上过手。”说着这话,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牵起嘴角,表情无奈:“现在也打不了了,医生说不能做重活,不然手指头可能会直接飞出去。”
成毅东笑道:“没事儿,我早就料到——开车总行吧?”
白云天点头:“行,这个轻松,就把把方向盘。”
成毅东说:“得,那咱们分工合作,你开车,我打球。”
白云天问:“这算哪门子分工?你要干什么?”
成毅东没回他,径直走到车后备厢处,身子冲着他,手去拉盖子,潇洒地打开了后备厢。盖子打开那一瞬间,白云天看到里面蜷了个人,他们车方才在山路上东拐西拐,这个人已经被甩得去了半条命,面色青白,满额是汗,手脚反绑,嘴上贴了黑胶布,绑架得十分专业。
白云天指着这人,问道:“怎么回事儿?”
成毅东撑着后备厢盖子,讶道:“你不认识啦?贵人多忘事你真是。”说着他伸手唰一下撕掉那人嘴上胶带,那人嘴唇全被撕裂,鲜血横流,立马惨叫出声。白云天歪着脑袋去看,正视这人的脸,这才看明白原来是砍他手指那位。
白云天也不急了,也不笑了,他冷哼一声,一手扣上后备厢盖子,他明白成毅东说的开车是什么意思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内,他开着车在那片球场驰骋,突然加速,猛地减速,疯狂甩尾,把后备厢里那人折腾掉了半条命。等他开车累了,就慢慢停下,让成毅东把人拖出来,操着高尔夫球杆猛锤一顿。就这么来来回回几次,那人终于肯开口了,他身上绳子已经松了,趴在地上,人都快散架了,惨兮兮地说;“是你大嫂叫、叫我来捣乱的,她说让你做不成生意最好……要是……”
“要是什么?!”成毅东飞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那人“哇”一口吐出一滩黄浆,眼看是快不行了,连忙口吐真言:“她还说、说要是横生枝节,那就让你断手、断脚,少个眼睛耳朵什么的也成……”
是一个让白云天满意的答案,费这么大劲,他无非就是想要自个儿的想象得到印证。他摆摆手,示意让成毅东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自个儿则走到一边,左手从兜里拿出包烟,掀开烟盒盖子,用嘴叼一根出来点上。遵循医嘱,他该减少右手的使用量,以后恐怕得逐渐转型成左撇子,他现在就得开始适应。
人被成毅东拖到一边,继续打球。不知为何,白云天突然有点抑制不住笑意,忙拿手帕捂住口鼻,看见那人扭动、痉挛、咳血,他觉得非常幽默,像过年一样喜庆,这是一个坏人终将受到惩罚的中国传统故事,对恶的破坏和摧毁,可令堂下听众都得到快乐。
白云天不能用力,于是尸体由成毅东处理。他们俩开车到了江边,成毅东脱了上衣,穿一条西装裤,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来,拉到江滩上捆上重物。两人撑着一个小筏子,划到江中央去,成毅东一下把尸体推进水里,水面咕咚一声闷响,咕嘟咕嘟冒几个气泡,很快就沉下去了。
白云天一手揽着外套,站在筏子一边,一言不发,闷闷抽着香烟。这会儿时近黄昏,天色黑了,山谷间冷而静谧,有鸟雀发出凄声,天暗压压的,水是深青色,使人压抑。
办完了事,成毅东裸着上身,微微气喘,张着双臂看白云天,浑圆的膀子上全是汗水。这个当过兵的倒爷,身上气味纷繁复杂:烟草、火药、植物、皮革……那象征着他丰富而有吸引力的过去。白云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望着成毅东皮带上发着寒光的金属扣子出神。方才丢了重物下水,竹筏微微摇动着,他两脚岔开,努力平衡身体,嘴里叼烟,细细思索:这儿不是北京,这儿是广西,天高皇帝远,他依仗的就是这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间最为腌臜之处,天威也难降,他相信,在没有任何管辖和束缚的这里,自己会很有建树,只是这一切最好瞒着齐胜仙进行,他不适合知道这些东西。
那边厢,齐胜仙换了身白大褂,趁医生下班离开时混进办公室,踩在沙发上把相框摘了下来,抽出相片,放进兜里。他很得意,悄声关上门,小步混进下班人流里。他打算把照片夹到自己的手记里,以后编纂成书,就像他的妈妈和爷爷一样。想到这里,齐胜仙突然有点忐忑,一时捋不清楚今后要怎么给白云天介绍自己的家人。为什么妈妈的父亲叫爷爷,而不叫姥爷;为什么他不随父亲姓孛尔只斤,而随母亲姓齐;他齐家代代只能入赘,不可外嫁的陋习,又要怎么向白云天交代。齐胜仙走着走着,脚步慢了下来,难免对自己有点失望。他老是这样,小破事上机灵得很,一遇到这种家国大事,立马就抠脑袋,一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想着以后,觉得倒是很有奔头,因为白云天总是比他灵光一点,平时不拘小节,那是因为人家想的都是大事:两口子如何才能幸福起来,家庭的分工应该如何安排,事业的大船又要往哪儿开——这些,想必白云天都是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28章
为了守护长生海,防止其被外人抢先破入,他们当初逃脱的镜湖旁,那块地让白云天买了下来。他学着成毅东的方法,在湖边盖了竹亭,和成毅东的度假山庄办成姐妹店,专供一些有钱有闲者在此饮茶。为了附庸风雅,白云天还保留了芦苇中的鹭鸶,骗游客说是仙鹤,饮茶时可观鹤舞,可闻鹤鸣,此地仙气逼人,就叫做鹤庐,一时游客络绎。
芦苇荡中,小竹亭里,成毅东转头问道:“这明明是鹭鸶啊,跟仙鹤差距还是挺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