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却陷入一片迷茫——自己豁出生命所维护的地位与荣耀,是否也是一片污浊。
她望着方无相孤身为战的侧影,油然生出几分怜悯。
她的怜悯不仅施与旁人,也施与自己。天地道法本无情,人间有多少情愫扎根,皆是因为在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怜悯使她手中的兵刃变钝,无法再自由挥舞。
在她露出犹疑的一瞬间,方无相再度出手。
推掌时掀起的气行,如蛟龙一般缠绕在她的周身,行至喉底,压迫她的脖颈,使她几近窒息。
她慌忙闪身,将左右手中的双刺前后拉开,前为虚,后为实,借着身形娇小的优势,往方无相的肩上刺去。
这是她惯用的杀招,在经年累月的苦练中臻至纯熟,只是,她仍旧没能瞄准敌人的心口。
心有亏缺,锋芒尽失。
她的腕上一阵麻痛,不知何时,刺尖竟反转朝向,径直刺进她自己的肩膀。
她本是阵眼。
阵眼在这一刻遭受重创,守阵也随之溃散,好像堤坝坍塌后倾泻而出的水流,再也无法聚敛成波澜。
她大惊失色,下一刻,方无相的手掌已抵在她的胸前。
这一掌发得并不重。
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后退,饶是她大声高喝,却离剑阵越来越远,一直退到数丈开外,拼命用脚底抓住地面,才没有跌落山崖。
她看出方无相并不打算对她下杀手,否则,方才那一个错误便足以夺去她的性命。
震惊之中,她看到宋芒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向她投来轻蔑一瞥,随后便转回身,不再理会她。
“回来,你赢不了的——!”她高喊,声音却被众剑齐出的铮鸣声所吞没。
她的心也被一阵冰冷的预感所吞没。
失去阵眼的阵法已无气聚,形同虚设,众人放弃守势,一拥而上,阵阵剑光夺目,在空中织出一张明亮的网。
而宋芒的身形在最前方,突出重围,抛却同伴,以孤剑朝方无相刺去。
“……不。”
木雪睁大了眼睛,在她的眼中,宋芒的身影从高处陨落,像是断线的风筝,颓然扎向地面,年轻俊朗的脸庞摔在凸石上,狂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滩血在他的身下漫开。
原来死亡竟来得如此轻易。
“方无相,你住手啊——!”
她的嗓子发干,眸中作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绊住她的脚步,使她无法上前一步。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白净的衣衫尚未沾染血腥。
浅淡的眸子尚未目睹绝望。
“……段长涯,”她喃喃道,“救我同门。”
“好。”
段长涯简短答了一声,平淡的口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响起,听上去竟像是个温柔的许诺。
天极门的骄子从身后抽出长剑,纵于眉前,两指一抹,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
*
宋芒的死只不过是开端。
东风堂的剑阵先后损失阵眼与左锋,好像蛟龙被抽去筋,剥去骨,原本生猛灵活的身躯变得绵软无力,被猛烈的风冲破,撕开,作鸟兽散。
余下的人试图再度聚起阵气,然而动作太过迟缓,结阵之前便被对手的攻势再度击退。失去了筋骨的他们已不再是龙,而是笨拙的乌龟,在无相功面前功亏一篑,就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大势已去,挣扎亦是徒劳。
木雪望着远处的战势,拼命睁大眼睛,在她的眼中,转瞬之间便有七八人相继倒下,然而,她甚至看不清那些同门伤得多重,是死是活。她的视野发白,腿脚发软,肩上还在汩汩冒血,又烫又麻,像是被火撩烧一样疼痛,而与之相连的整条手臂却失去了知觉,仿佛被扔进结冰的水潭。
她的伤势很重,但她心中却一清二楚,阻止她前行的并非外伤,而是心中的恐惧。
一想到方无相的神色,她便浑身发抖,不寒而栗。凝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凝着漆黑的万丈深渊,她实在不知道要使出多大的定力,才能够与抵抗深渊的召唤,不至于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