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的头埋得更低了。
段启昌见他不语,便催促道:“你不是有话要坦白么,现在可以说了?”
“是。”柳红枫刚要开口,忽地听到门外素姨的声音:“老爷,世子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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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世子殿下的名讳,段启昌露出诧色,转头对柳红枫道:“你且等一等。”而后迎向素姨。
透过半敞的门扉,他看到南宫忧披着斗篷站在门外,左右踱步,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这人未曾修习武艺,就连脚步也比旁人更虚浮,此刻再叠上一层焦躁之意,听上去仿佛在紧绷的鼓面上洒豆子,乒乒怦怦乱作一团,全然没有章法。
段启昌的心也被搅乱了,好容易将目光收回,却见素姨神色唯诺,用闪烁的视线催促他拿主意:“老爷,要不要请殿下进来?”
他的心头窜上一股无名之火,险些动怒。正逢一阵夜风卷过,顺着门缝漏进屋子,扫过他的脸颊,也将他的怒火吹熄,只留下一阵苍凉
他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前襟,对素姨道:“不必了,我与枫公子出去迎他,另寻一处议事,你好好照看长涯。”
“明白。”素姨低头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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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启昌用来接待柳红枫的地方,正是半日前与赤怜洽谈的院子。
这一处偏院有个清正的名讳“静心斋”,然而,却是段启昌与人密谋商议的场所。在十年以前,这里还曾接待过侯郎中和薛玉冠。
当初三人在此地定下采血炼药的计划,订立契书,签字画押,携手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而后将真相掩埋十年之久,借助时光无情的手,将罪孽的踪迹悉数抹去,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
如今,候郎中和薛玉冠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段启昌推开门得时候,却看到两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浮起,脸上挂着狞笑,穿过房间,将白纸黑字、沾满了鲜血的契书举到他的眼前
——“段老爷,是时候还血债血偿了吧。”
他有一瞬的错愕,但南宫忧已燃起灯烛,驱散黑暗,两条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手中的天极剑,似乎在鞘中震动,微微作响。
“启昌兄。”他听到南宫忧刻意压低的语声,“你手里的剑好像不太安分。”
段启昌露出微笑,用与平日无异的、洪亮淳厚的声音道:“天极剑世代守护段氏,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就算我不动手,它也会出鞘取其性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威严。
这威严是他在几十年风浪中锻炼出的,饶是一夜白头,饶是孤立无援,可他脸上的平静神色仍旧没有动摇。
至少他的手中还有一柄孤剑。
多少年来,这柄剑无数次呼啸着崭露锋芒,那光洁如镜的剑刃上,映过朝堂上的金玉,也映过疆场上的血污,它世世代代积累无数荣光,威名赫赫,扬遍四海。然而此时此刻,它蛰伏在一片隐蔽晦暗的屏风背后,在剑鞘中兀自震动着,似乎迫不及待振剑出鞘,为守护一个肮脏的秘密而斩杀更多无辜的性命。
光伟清正的侠情并非虚妄,阴狠毒辣的杀意亦是真实。
侠情与杀意,同时寄宿在一柄剑上,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却无人能够评判。因为它所开辟的江湖中从来就没有正与邪,只有成与败,成者为英雄,败者为草寇,如此而已。
这柄剑就是段启昌的信念所在。
他转过身道:“枫公子,进来吧。”
柳红枫紧随两人迈进门,在身后将门扉小心合拢,而后才转过身,缓步走来。段启昌眯起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被方才一番话语震慑,脸色诚惶诚恐,一度意气风发的眸子变得惊慌不定,是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不等段启昌开口,柳红枫弯下腰,重重地鞠躬,道:“我是来认罪的。”
他的身姿异常虚浮,看起来犯不着动用天极剑,只消轻轻一掌就可以震碎他的肺腑,取走他的性命。
段启昌的心神却已紧绷到了极致——这人敢于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对峙,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蠢至极。
一旁的南宫忧已上前扶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落入圈套,被宵小之辈为难,长涯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不必如此惶恐,还有什么内情,尽管照实相告,掌门素来公正,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这一番宽慰似乎起了效用,柳红枫抬起头,却执意不肯起身,只是弓着腰道:“长涯为救我而受伤,将我视作朋友,可我与他结交却是另有图谋,心怀不轨,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段启昌沉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