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身后抓住南宫瑾的肩膀,用堪称憔悴的语调问道:“你还是要走?”
“当然。”回答他的是冷冽无情的声音。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宋云归,你真的很可怜。”
可怜人没能拦住无情者的脚步,宋云归像是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双青筋凸起的手滑下对方的肩膀,颓然垂落。
南宫瑾如愿以偿,重沐光中,干燥却畅快的空气沁入肺腑,令她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颊上妆容尽失,脂粉褪色,身上的华裙变作碎片,朝云般的盘髻也不复存在。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里袍,凌乱的发丝披在肩上,她已不再是南宫瑾的样子,身形轮廓清瘦却锋利,俨然是男人的模样。
他的脚底有些虚浮,但步子却迈得毫无迟疑。就像是镶金缀银的刀鞘中滑出似的,他终于剥去一身伪装,将锋芒崭露于世。
原来这一场野兽之间的狩猎,不耗到最后一刻,便无法断定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他将失魂落魄的败者抛在身后,在火红烟花的照耀下,投入动荡的夜色中。
第二十二章 弃置身
安广厦独自坐在黑暗中。
他离开人群后,便独自徜徉于夜色中,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便来到回川上游,一条支流发源地附近。清冽的水刚刚从泉眼中涌出不久,还不成气候,只是汇作一条窄而浅的细流,泉声潺潺,将沿途的卵石浸湿,呈现深渍的色泽。
安广厦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俯身将手脚浸润在水中,清泉拂过手背,在干裂紧绷的皮肤上留下轻柔的触感,缓解了疲惫与烧灼,令他感到久违的舒适。
他的体温比平时更高一些,像是不甚感染了风寒,呈现出轻微的病状。但他心知肚明,看似轻微的表象下,是侵入经脉的毒性作祟,青肤獠牙的面具人不知从哪里寻来如此乖戾的毒药,侵蚀由内向外,就像摘离枝头的水果渐渐腐烂一样,当迹象表露在外的时候,内里已经无药可救。
武林大会持续七日,如今已经过去一半有余,已经有一些迹象透出表面,无情地宣告着死期的临近。
安广厦聚精凝神,默默运功调息,与体内的毒性对抗,试图缓解不断涌上肌肤的灼意。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眼睑骤然一亮,像是从长眠中被唤醒似的。
不远处的峥嵘阁的熊熊燃烧,火光占据了制高点,将整片瀛洲岛映照得一片彻明,好似有人在天地之间插下一支火把似的。就连远处漆黑的海面也亮了起来,赤红色的波光涌动,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
许是他歇脚的地方距离山巅太近,热浪铺面而来,干燥的空气里迸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催动着体内的灼意,将他方才的一番努力付诸东流。他微微皱眉,眼前涌上一阵不堪回首的记忆。
——西岭寨覆灭的那一夜,火光也如今夜一般明亮,连遥远的雪山之巅,那些永远凛寒,永远封冻的土地,也被泼染上艳丽的色泽,随着火焰一同疯狂舞动。
火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上一场大火烧掉了他的家园,明明发生在不久前,却已恍如隔世。那时伴在他身边,被他视作手足兄弟的人,一个身败名裂,烧成焦炭。另一个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安得广厦千万间——曾几何时的豪言壮语,终究成了一句笑话。
而这一场火,与他已无干系,尽管如此,他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思绪。
他知道,这火是铸剑庄庄主晏月华所缔造,此刻,晏月华一定也在夜色中观望这场狂欢。铸剑阁中的每一件藏品都是价值连城的财富,每一件都值得江湖儿女心醉神迷,趋之若鹜。可是,晏月华宁可将这些财富付之一炬,只为了换取一些虚无缥缈之物。
侠义,理想,情爱,自由……哪个不是白驹过隙,镜花水月。就像火焰上方的烟雾,看似很厚,很浓,但却触不到,留不住,饶是伸手去捉,也只能捉到一场空。
漫天火光叫人辨不清天色,辨不清时辰,如坠五里雾中,浑然忘我。
安广厦几度阖眼,都无法会聚心神,最终长叹一声,宣告放弃。眼下他徒劳的努力,充其量不过将死期延缓一些罢了。既然西岭寨已经不复存在,晏千帆也回到了亲人身边,他在世上便已了无牵挂,饶是即刻赴死,也不必觉得可惜。
况且,瀛洲岛上的风景,实在比西岭雪山好许多。白昼的清风永远和煦,夜里的温度也不会寒冷难耐,就连虫鸣都含着温柔的味道,实在是赴死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