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明手握长伞,缓缓行至陈靖身前,两人仅一人之隔,彼此凝视对方双眼,谁都没有先行躲开。
“爹爹都与我说了,”兰景明道,“救我还是要救仙官。”
此言无异于一道惊雷,陈靖绷紧皮肉,悚然抿住唇角,青筋在颈后爆出几条,眼珠覆满血丝。
兰景明静静立着,衣衫随风舞动,眼珠纹丝不动,盯着陈靖的眼睛。
“爹爹问我会不会怪你,会不会恨你,”兰景明道,“会不会想打你一拳出气。”
“只要······只要你愿意,”陈靖嗓音干涩,低哑如碾磨砂砾,“打多少拳都可以。”
“我告诉爹爹,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如果要面对同样的抉择,我也会同样陷入迷茫,”兰景明道,“生而为人当有鸿鹄之志,我希望······阿靖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而不是陷入梦魇,成为一个······被罪恶感压垮的废人,把精气神消耗殆尽。”
兰景明一字一顿说着,他与身体愈来愈契合了,那种不可掌控的无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绝的气力,他能感到热意从丹田向上涌动,在眉心盘旋往复,灌入四肢百骸,再重新回到眉心。
他不止是血肉聚成的人了,他还被经络紧紧缠裹,缠成一只蛹团,这热意无穷无尽,如滔滔江水而来,曾经四肢冰凉的感觉再不见了,即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那股热意也没有消失。
兰景明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虚虚散开的手指,只觉自己不缺甚么,也不用再求甚么了。
那种澎湃的渴望、那种总是求而不得的憧憬淡漠开来,令他沉坠下来,不似之前那般急躁。这世间万物没甚么能令他非要不可,没甚么能令他一门心思抢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甚么非要向外谋求,也没必要打开心门,令外人强挤进来,填补脏腑空缺。
他身上生了一层铜皮铁骨,圆滑而不脆弱,这使得他游刃有余,比之前自由许多。
陈靖看得呆了,目光怎样都挪动不开。
兰景明身上隐有光芒,将他映照成光滑美丽的琉璃,诸多特质融合起来,绽放出别样光彩。
“我不会去做仙官,”兰景明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天力之渊,非人力所能及也。”
“做甚么都好,我只期盼你能快活,”陈靖道,“景明······我想看你多笑一笑。”
兰景明怔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
他抬起指头,向上掰动唇角,绽出一个微笑。
陈靖一步跨上前来,大手捏住兰景明下颚,左右挪动两圈,将那笑容捏的愈加自然。
这句话······他等了十年,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从以前开始,景明就是个不会笑的孩子,当年他带着人来到将军府中,其余婢女见人自带三分笑颜,唯有景明神色淡然,明明身着女子外衫,还是与旁人格格不入,全靠精致眉眼遮着,才没被当场戳穿。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陈靖再忍耐不住,捏住兰景明比之前略胖一点的面颊,含在掌心搓圆捏扁,揉出无数笑意。
“景明,我要走了,”陈靖道,“副将在前方支撑不住,被北夷打的节节败退,兰赤阿古达的项上人头······”
“就由我来取。”
“就由我来取。”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望向对方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开始只是悄悄勾唇,后来愈演愈烈,笑的前仰后合,那股冰封般的冷然消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暖意,缠裹在两人之间。
沙场之事瞬息万变,既然心意已决,就没有思想想后犹豫不决的道理,两人回院之后与父子两人说过此事,赫钟隐沉默了然,眼睫低垂落下,赫修竹气的原地蹦出三尺多高,挥舞长勺过来打人,问他们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为何偏偏非要冲上沙场,与人决一死战。
“也该做个了断了,”兰景明轻捏赫修竹肩膀,试图安抚对方,“这段孽缘自爹爹开始,到我这里变本加厉,几乎分割不开,这种轮回不能继续下去,斩断它是最好的选择。”
赫修竹听得一清二楚,可不愿认同他们,他这些年来治病救人,不知包扎过多少伤口,不知埋葬过多少肉身,他不想再有任何一道新伤······出现在亲近的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