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看不惯,见树木成片规整,只道是有主之物。
“远近皆无人烟,许是山林造物呢?”公羊月故意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一脸享受。晁晨拂袖背过身去,佯装无动于衷,实际没忍住咽了咽唾沫。
这几日食肉不少,菜蔬瓜果却一点没尝,实在腻得慌,只想那甘甜。可正人君子,怎能不问则取,他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脚下生蹊径,端的是行人山客走出,枣树生于道旁,若当真甘甜,早被他人采撷,可还轮得到你?可见是酸涩苦口。你休要哄骗我,王戎识李的故事,我还是有所耳闻。”
公羊月不与他争,拉着人走,待要走出林子,他随手套出几枚五铢钱,挥袖串在枝头:“这样总行了吧。”
暮春的日头已有些盛,午时更是汗流浃背,晁晨本能朝走过的枣林频频回头,越发觉得喉头如火烧。可他掏了掏袖子,除了那枚玉刻,却是没带着半分钱。
“尝尝?”
公羊月伸手过去,晁晨垂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略微窘迫。怕被眼前人捉见小心思,他强忍着把头偏向另一侧。
瞧他绷着脸,公羊月觉着没趣,自己吃了一大口。
听着那咀嚼的脆响,心里几番矛盾纠结,晁晨干瘪瘪开口:“真的……甜?”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公羊月把手递过去,掌中还剩半个没吃完。一面是不吃嗟来之食,一面是无钱自取,晁晨心里犹如天人交战,最后渴得厉害,脑子一懵,竟低头去咬手上那只。
他厚着脸皮只想尝个味儿,可公羊月偏“好心”把手往前一送,撞到他嘴边。局促之下,他慌神一咬,咬到了对方的手指。
公羊月故作惊讶,一副“我看透你这个人“的模样:“呀,我刚才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向我借钱啊。”
“你会借?”
“当然……不会,”公羊月哈哈大笑,心头十分畅快,“所以你得拿点什么交换。”
“什么?“
“你每次对着我都是一张臭脸,不如笑一笑?”
晁晨尴尬不已,满脑子都是刚才分食的那只枣子,不由得想起了弥子瑕余桃啖君的典故,心头火烧,只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
下坡时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被公羊月追上:“你在想什么?”
看他行为怪异目光闪躲,知道他身为君子脸皮薄,公羊月便故意续道,“你不说话那我说,说个甚么好,讲个故事吧。先秦前卫国有个嬖大夫叫弥子瑕,游园时吃到一只甜桃,忙着献给国君,甚至忘了那桃子已被自己食过一半。没想到卫君非但没怪罪他,反而……(注)”
“公羊月,你就是逮着机会羞辱我,”晁晨截断他的话头,脸上终于绷不住,“弥子瑕与卫君什么关系?你这是要自比灵公,告诉我你喜怒无常,教我见好就收,不要蹬鼻子上脸?”
公羊月骤然冷笑:“你说得对,我是喜怒无常的小人,你这话听来逆耳,再多说一句,我便把你舌头割掉,扔到山里喂渡鸦。”说完,他施施然朝前头走,走了两步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抖出一只完好的枣子,抛给身后的人,“有本事别吃。”
枣子上仍有余温,晁晨捏着捏着,一把握碎。
双鲤在浅溪捉鱼时踩滑落水,干脆脱了靴子,赤脚在卵石上踩水玩,玩脱后干脆袜子也不穿,提鞋在草坡上跑,跟公羊月撞了个满怀。
后者心情不大好,拎着她耳朵教训,唯恐她嫁不出去。
鉴于此人宛若吃了炮仗,一整日赶路无人敢惹,到晚间时,四人才在篝火旁坐下商讨之后的行路路线。
眼见着将出峪岭,可公羊月为了抄近路,避开大城镇,双鲤一听不干了。晋阳之祸她虽目睹,但也仅仅只是目睹,这几日山里头日子舒坦,硬生生将初时的紧迫与危机感走没了,眼下她只想寻个地方热闹快活。
双鲤便以久未沐浴,身上长跳蚤为由,游说前往北地郡。
北地紧邻长安,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哪是要学美人梳洗,分明就是想逛那繁华古城,公羊月早看破那点小九九,当即不许。
双鲤偃旗息鼓,自知每次争吵都吵不过公羊月,于是搬离篝火,找了个风大的断木上蹲着,一副委屈相。
晁晨心软,觉得苛刻,想说好话。
但他刚准备开口,便被公羊月一个眼刀瞪了回去。只瞧那剑客走上前,一脚蹬在断木上:“听说……长安城有座倾波轩,珍珠镶台,美玉砌池,还有西域舞姬闻乐而舞。”
悬空的双鲤随着树梢晃动,捂着耳朵偏向另一侧。
“东西市集,商贾云集,宝物遍地。”
“红珠坊美人如花,朱雀大街上草台班子演西京戏,吞刀吐火,鱼龙变化。”
双鲤把遮着小脸的兜帽向后一拉,两眼亮晶晶:“老月你想通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跟你细数一遍,这些一个别惦记。”公羊月凑过去规劝,“你想想,你这个人一见着好东西就走不动路,一走不动路就得花钱,一花钱你可还去得了帝师阁?咱们最近可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我不听……”连着了几次钱的道,双鲤不再吃这一套,从断木上头跳下,一头扎进林子里。晁晨看公羊月闲靠在枝干上,没有丁点要追的打算,从篝火里顺了一根燃火的木柴,往山中去。
就着火光,乔岷一边拭剑,一边问:“不关心一下?”
“那家伙不是去了吗?开导教化可是老本行。”月夜下,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说了,死丫头若是那么容易生气,早就被我给气死了。”
乔岷收剑,跌坐练功:“一个剑客,不该心有牵挂。”
牵挂?
公羊月往山里去,嘴上却改口:“真是个受气包才好,最好哪天受不住,能给气去一户好人家。”
四月蝉未生,除了夜鸟别枝,风声入梦,再无杂音。公羊月在山上转了两圈,找了块夹石花甸练剑,一盏茶后,身后高处不足一丈长的小石桥头多了个人。
双鲤散开头发,坐在流萤中踢了踢腿:“去长安多好,能换好看的新衣裳……我又不会女工,补不来。”
剑客出剑的手一顿,斩落一枝杏花。
乔装离开燕境后,公羊月便换下了红衣,但没舍得扔,找双鲤要了块巾子,打了个包袱带在身边。
一件红衣,有什么值价,只要有钱,哪儿不能买?
双鲤偷偷翻来看过,衣服很旧,裳上绣了一支雀翎,朱红已退,没有眼瞧起来那么鲜亮,最重要的是,袖子拉了条口子,像是被极为细薄的小刀割裂,不知是不是在晋阳与人打斗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