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和崔叹凤心里一咯噔,若是公羊月的身份透露出来,难保绵竹的百姓不会迁怒于他,若是再动上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二人想打圆,却被阿婆的大嗓门盖过去。
“哎呀,人家来投亲的,还不许跟亲戚长得像?”她一边打趣,一边从箩筐里掏出个布包,把冻硬的鸭油取出一块,给两挑夫塞手上,“手上都是皲子,注意着点,你家娘儿俩身子都不行,还指望你吃饭。”
两挑夫摸着脑袋憨笑,连声道谢,也没再追问,挑着担子往城里去。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阿婆又刮下一块鸭油,放在掌心融化,随后把公羊月的手拉过来,替他在拇指虎口间轻轻抹上。
公羊月把手缩了回来。
阿婆张了张嘴,低头背起箩筐,偷偷抹了把眼泪:“我大儿子像你这么大时,也吵嚷着要去闯荡江湖,偷偷跟着一些游侠儿北上,后来听说是跟了哪个姓魏的将军,风光了一阵子便败阵,说是连夜逃了回来,不过,却在城外给人杀了。”她抬头,看着公羊月,“你打外头来,你说说,外头真有那么好么?过不过好日子,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平安健康,不胜过许多?”
公羊月忽然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六年前吧,”阿婆努力挤出笑容,“哎,说这些做甚,是我睹物思人,倒是叫公子看了笑话。”
双鲤见不得老人遭罪,鼻子一酸:“刚才是我误会……”
阿婆破涕为笑,挽起双鲤的胳膊:“哎哟,你这个丫头,出门在外多个心眼难道还有错?是老婆子我人来熟!何况近日绵竹还不太平,你瞧那边,道长都给请来了,说是作法驱鬼,鬼吃人我是没见过,人杀人倒是恶来不少,人比鬼可怕多了!”
“老月……”
双鲤不敢跟着走,伸手去捞他袖子。
老妪还在絮叨,公羊月抬头仰望城阙,最后顺手揭下墙上的符 ,捏在手中揉搓碎,随即快步跨过城楼:“走吧。”
直觉告诉晁晨,公羊月绝不会无故好奇。
眼下是太元二十一年,六年前便是太元十五年,那一年,公羊月叛出剑谷,原因成谜,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会不会有何隐情?
双鲤能说是生死之交,崔叹凤可解释为医者仁心,白家的少教主勉强沾亲带故,那魏展眉呢?如果公羊月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又怎会有如此至交好友。
晁晨带着一肚子疑惑追上去,在入城的刹那,他心中莫名觉得,前头等着他们的,不是黎明,而是黑暗。
就在公羊月一行人进入绵竹县城时,不远的山坡上,叶子刀正扶着老树喘气。刚刚逃离洛阳的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那个女人体格壮我两倍有余,若是跑慢点,保不准就直接给抗去洞房成亲,胸大臀翘可不是肥肉堆满。”叶子刀夸张地比划,捂着心口,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啧,你说说看,要是有那姓晁的先生一半的身材,倒是可以接受。”
树后拖下一道阴影,有人环抱双臂,背倚着开口:“你不来,我也应付得了。流言散播,只要公羊月入城,知情者定会冒头。”
“别说大话,我可在公羊月手底下吃过两次亏,要是栽他手里,有你哭的。”叶子刀指着紧跟其后的周碧海,舒展双臂,活动关节,“剑谷的人怎还在此间溜达,这就是你所谓的应付?行吧,待会替你解决。”
树后的人阻拦:“他的命令,只是针对当年的知情者!”
叶子刀扯出个邪恶的笑容:“我可没说要杀人,捉活的不成?怎么,筹码多不压身的道理,不懂?他的同伴而今都在我手中,没理由落了他。若是剑谷插手干预,有人质不也可以以防万一。”
看着公羊月离去的背影,叶子刀笑意更深:“主人的意思是让我配合你,我寻思着,需得对症下药,你说,这绵竹城究竟有什么,让公羊月如此忌惮?是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事,我想你该比我更清楚。”
过了许久,藏在阴影里的人才开口:“成也夏侯,败也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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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2:故事参考引用于《庄子 人间世》
第078章
魏展眉买的两进院子在城东, 恰好与那阿婆同住一条街,虽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但家长里短, 闲话流传的速度不可小觑, 不出半日,来了个谁, 高矮胖瘦, 音容笑貌,传得整街的人都晓得。
谁家嫁娶新居都会造些床榻桌案之类的家具, 富人又爱弄些佃农工具, 备着给庄子上的佃户,魏展眉不以挣大钱为目标, 平日里很给了些恩惠, 与左右的人关系都很好。一听说是魏坊主的友人, 又生得秀美俊逸,甭管男女老少, 纷纷赶来一睹佳容。
方才引路那婆子, 正在大路上歇斯底里喊:“生得可俊了, 你家闺女还没许人吧, 抓紧着!”
彼时,公羊月正立在外间店铺, 向一位姓石的老仆询问鬼剑事宜, 还没意识到蜀中几场大乱后,壮年汉子死伤过半, 而今适龄已是女多男少,等意识到不妥时, 回头一群人已呼啦啦挤了进来。
“公子,哪里人氏?家中几人?可有薄田?”
“许了亲没,可有所属?”
崔叹凤放下幕离上的白纱遮面,趿着木屐匆匆躲到柜台后。然而,他这位风流小生却在此地失了势,变得无人问津,倒是乔岷和公羊月两位冠剑的,被团团围住。也无怪乎如此,近些年蜀中太平,剑谷弟子多有下山历练,且都还是些好苗子,久而久之,但凡佩剑、冠剑、使剑的,风采都为附近的山民所偏爱。
公羊月怔在原地,两眼写着茫然,嘴里噙着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大礼?
从前在剑谷,公羊月与魏展眉便是不打不相识,相互捉弄整蛊更是常事。但毕竟今非昔比,这玩笑却是开错了时候
他既不缺姑娘,也不缺人示好。
刹那间,眼前的笑靥和曾经嫌憎的脸重合在一起,公羊月气息浮动,怒而拔剑:“都给我滚开!”
堂下立时鸦雀无声。
是,年少的他确实渴望为人接纳,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昭雪门楣,最想见到的,是绵竹的百姓放下成见,化解误会,与他亲近。作为朋友,魏展眉惦记在心,助他如愿,只是这法子流于表面,虽能哄人,却终归是自我欺骗。
这会子,晁晨拼命往里挤,看乔岷已然受不住上了房梁,公羊月已在发疯边缘,忙出声高呼:“他是好意!”
回忆里,依稀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
公羊月红着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一瞬,失望涌来,他慢慢丧失拔剑的心力,悲哀地想:六年过去,确实不值得动怒,杀人固然痛快,但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对他投桃报李,不是更解气。
于是,他不打算解释,决意坐享这份善意,等查出鬼剑的真相,再广而告之,让一城之人都晓得,救他们的是公羊月,是那个“出卖张育”的公羊迟的孙子,是他们曾经最讨厌最憎恶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