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本就憋屈,当即揪出一撮大蒜,道:“这个给你煮一锅,你喝吗?”
打嘴炮的终极奥义就是比谁更狠更能忍,公羊月自然看得出他在说气话,便也顺着往下讲:“喝啊,你煮我就喝。”语气坦然,眼神诚挚,嘴角上挑,似笑非笑,晁晨瞪眼,气得一噎。公羊月看他吃瘪,见好就收,忙又追着揶揄:“喂,谁欺负你了,你求我,我就帮你揍他。”
晁晨低声嘟囔:“早两个时辰说多好。”
“嗯?”
“没什么!”晁晨猛然惊醒,闷头钻进屋子里,“啪啦”阖上房门,背靠而立。等门外没了声音,他忽又想起调查山坳的事,火速开门追出,结果人早失去踪迹,“公羊月?公羊月!真走了?”
接连两天,晁晨就跟撞邪一般,只要往绵竹城里晃悠,一准和那个叫丁桂的酒鬼撞个正着,叫他见了酒肆都下意识绕道走。不过天意从来弄人,缘分到来,随便出门左转也能打个照面。
次数多,心里头逆反,晁晨鬼使神差竟一路跟了上去。
丁桂像摊烂泥般醉倒在城墙根下,附近一棵大香樟下,有几个抓石子儿的孩子,街头巷尾混惯了,一眼认出这个近日常爱偷酒喝的家伙,学着大人模样斥骂,又捡起地上的土块和碎砾砸他。
晁晨起初很是担心这一手将其激怒,然而,那醉鬼掀开眼皮,一看是些个小屁孩,倒是没动手,只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们。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孩子也失去兴味,嘘声一哄而散。
丁桂砸吧嘴,跌跌撞撞扶着石墙爬起来,伸手挡了一把刺目的日光,依稀辨出回家的方向,摇摆着走出了城。
官道上迎面碰着个推板车的老翁,他有意识避开,却没曾想路有坑洼,车轱辘陷落。板车上压着几大捆新苗,老翁昏聩,扶着车辕使劲想硬推出去,结果车没推动,自己却别着腿,连着整个车一块儿侧翻。
晁晨追上来搭手,却给丁桂抢了先。
那醉鬼退了回来,单手扶正,直接抓着侧沿往上抬,硬生生把板车给抬出了洼地。老翁喘上两口粗气,想拱手道谢,然而那醉醺醺的人已走出老远,再回头,是个青衣先生追到车前,叫他很是疑惑。
藏是藏不住,晁晨大方跟着,丁桂只偏头瞥了一眼,没有驱赶,似是默许他的追随。
等到了山坳,村里人来来往往和他热络招呼,晁晨不自觉心又软了。今儿没给顺儿娘拉去侃大山,晁晨一路跟到坎上,眼瞅着丁桂在进屋时脚步发虚,磕在几块白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那阶梯不整,断纹处形成锋利的棱角,就着那魁梧的身躯,跌一跤可摔得狠。
看他半死不活躺在自己脚边,晁晨认命似的,把人半拖半扶弄回了石头屋。屋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夸张 正中一张只铺了一层薄褥的石榻,锅灶堆在一角,一张条案一面竹席,和着墙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狩猎工具。
血水浸湿裤腿,丁桂咬牙撕开布帛,想就着碎裤腿包扎。
怎么着身边也跟着个神医,晁晨该有的常识是一点不少,忙制止:“你腿上都是泥,脏得很,得用净布裹缠,我去烧点热水,先濯洗伤口……”说着,他先往附近人家要了点白布,而后赶回来烧水。
灶上倒是有口锅,就是看着像几个月没动过,全是灰,晁晨又挽起袖子涮了一遍,这才搬来干柴生上火。
自打公羊月说了那句“洗手做羹汤”后,事态似乎当真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等忙完种种,晁晨转头一看,顽固的丁桂已经就着那破脏布把伤口缠裹好,翻转身子面墙而卧,哼都没有哼一声。地上沾了些草药碎叶,像是从榻下一个破瓦罐里洒落出,对于猎户人家,常备止血草药倒是不奇怪。
晁晨反倒不气他,只是有些气自己。
丁桂冷声冷气地说:“死不了,你滚吧。”
晁晨转身出门,衣服带子勾在门前一捆垒一捆的干柴上,一不留神拉塌成片,他忙捡回来复原,却在木枝间发现一只瓦罐,罐上有盖,揭开一看,里头塞了不少烤枣桂圆和茶叶
这种烹煮的方式晁晨见过,在出敦煌的路上,陇西的氐羌人管这个叫“罐罐茶”,双鲤尤其爱喝,叫他印象深刻。
氐羌?
晁晨柴也顾不上摆弄,搬起瓦罐进屋,把大锅里的水倒入,换到炉子上煮。
俄顷,烤枣桂圆的甜味和着茶叶的芬芳,氤氲满整个屋子,丁桂鼻头动了动,坐不住,翻身要起,扯动伤处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瞪着晁晨:“你为什么还没滚!等等,你在煮什么……你……”
“咕咚 ”
晁晨把灶旁的小碗洗净,重重搁在榻边,又顺手干脆将整个瓦罐端了过来,用破布包着,倒出茶汤,蛮横地抬手:“喝!醒酒!”
都说老实人不发威则已,一动怒脸白得吓人。
丁桂噎声,好半天才找回点气势,连茶带碗一块给掀飞出去:“滚!老子叫你滚啊!”
晁晨没有走,而是不自觉模仿起公羊月平日嘲讽人时的态度和语气,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是氐羌族人?”
丁桂没开腔,但脸色大变。
晁晨顿了顿,佯装出门去,又道:“你不说,我去绵竹一个一个问,总有人会知道。”
“不要!不要和其他人讲。”丁桂捞住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眸。
他的态度令答案显而易见,晁晨趁机追问:“那村子里的人都是?莫不都是打秦国来,那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鬼剑一事,是不是同你们有关!”
“秦国?你说哪个秦国?苻秦还是姚秦?”丁桂靠墙,把受伤的腿放平,自嘲般冷冷一笑,“我们不过是弃民。“
苻秦已灭,姚秦统治关中,如今巴蜀还处于晋国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细作,郡县不可能毫无排查。晁晨方才急声质问,没琢磨措辞,不过是趁对方心理弱势,趁胜追击想再套些话出来。
跟着公羊月这些日子,正事没办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学了一堆。
丁桂瞧了他一眼,目光里还有些委屈,
大棒恐吓后就该上蜜枣,晁晨立时又换作温言细语,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趁人之危,我只是……只是不想再有人承受无妄之灾,你不也说了,含冤化魂,鬼剑复仇一事乃无稽之谈。“
榻上的醉鬼闻言,紧咬的后槽牙松开,绷着的面颊慢慢展平,只是他素来疑心深重,仍无法完全放下戒备,过了好半天,才续上话,回答晁晨第一个问题:“李氏所建立的成汉为大司马桓温灭亡后,巴蜀归晋,然而没过多久,秦天王苻坚崛起,手下能人辈出,迅速开疆扩土,占领西蜀。”
“那时大将外派驻守,家眷随行,再加上陇南临近,不少人迁往川西,氐羌族人因此多了起来,逐年累月,渐渐与巴蜀人融合。但君王改换如走马,淝水败战后秦国分崩离析,苻坚死后,北方大乱,巴蜀以剑门为屏,挡住肆虐铁蹄的同时,又重新纳入晋国疆域。”
听到这儿,晁晨恍然:“所以,你们皆是滞留此间?”
“用滞留并不妥帖,就拿顺儿一家来说吧,顺儿娘的爹是个汉人,娘是个羌人,而顺儿爹的父亲是个氐族人,娘却又是个 人。”丁桂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一家从没去过关中和陇西,本来一直住在益昌县附近,几经周转,才搬到了这处僻静山里。可笑吗?巴蜀人觉得他们是异族,而关中的氐羌人亦觉得他们是异族。”
“所以,他们从不去绵竹?”晁晨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