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云中川往东行,入夏后,水草丰茂,澄湖如镜,时常能见成群的飞鸟涉水嬉戏,兔鹿在岸边洼地上尽情奔逐。城镇倒是不若南边多见,原野过于广袤,对路途不熟的行客来说,若是走错方向,十天半个月找不见市集也是常事。
好在,还有燕才和常达观作为向导,而昭君墓恰好就在去云中盛乐城的路上,倒是又可同行。
未见大城,夜里露宿很容易撞上狼群,因而几人走走停停算好日子,尽量找牧民聚居地落脚。
六月,中山城传出消息,燕帝慕容垂病逝,终年七十。
燕境发丧,朝中动荡,攻打代国的燕军只能被迫撤出参合陂,太子慕容宝登位,举国权柄血洗更迭,代国之危立解。
“公羊月呢?”
“我方才在河滩子后头瞧见他,约莫在跟牧人闲谈。”这些日子,公羊月时常离群独行,晁晨每日都会找他个三五遍,双鲤已见怪不怪,但凡觑着点红影,都会替他留意。
从前也没见公羊月那么爱闲话唠家常,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要停下歇脚,他就会做出这等反常举动,双鲤有些不放心,又道:“老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怕我们担心,所以一个人把担子担着?”
“我不知道。”晁晨亦困惑不解。
双鲤惊诧,以酸溜溜地口吻揶揄道:“你怎会不知?你俩现在好得就跟穿一条连裆裤一样。”
“小鲤儿,注意措辞。”晁晨肃容,清了清嗓子。
“看吧!”哪知,双鲤反倒惊叫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咋舌道,“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这话我寻思着从前老月也说过!”她冲着晁晨腰板推了把,敦促道,“哎呀,你去看看嘛,别忘了顺嘴关心一下,我就在这儿等着,一会有鲜奶喝!”
晁晨心里吃味,却仍旧照做,抄着袖子绕到河滩子后方的低谷,发现几个老牧民正在草坡上晒太阳,公羊月就靠着一棵矮树,跟人用鲜卑话闲谈。
实在是失策,听墙角也要听得懂才行!
正当晁晨准备现身时,一只小手拉拽了一把他的裤子,奶声奶气问:“哥哥,你在这里看什么?你在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大哥哥么?”
他认得这个孩子,是这户牧民二儿子家的胖小子,他老爹在附近城镇的驿亭做活,身为驿使,几国的言语多少晓得些,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能说会道。晁晨心念一转,把人捞回身边,搂在怀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问道:“你可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阿妈说,好孩子不能偷听。”
晁晨略有些窘迫,未曾想有一日自己还会被个半大的小子教育做人,这坏事少干,临时借口都拟不出来,愣是搜肠刮肚好半天才道:“不是偷听,哥哥呢就是怕他们在说要事,贸然上前会有所惊扰。”
小孩想了想,嘟着嘴:“应该不是大事,”他回头指着公羊月,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那个大哥哥,他在打听一个……一个姊姊。”
大人讲话,直言女人,对个小屁孩来说,可不就是大姐姐。
“姊姊?”
“是啊,好像还带着个孩子?”小孩挠挠头,看晁晨如被雷劈的表情,心肠瞬间扭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安慰,“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为何要伤心……”晁晨拍了男孩一把,“快回去吧。”
小孩提着铁桶要走,畏畏缩缩很不放心,回头多看了一眼,又跑回来展臂拥抱晁晨,奶声奶气地劝慰:“阿妈说,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男孩子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晁晨被逗得哭笑不得。
“躲什么?”公羊月朝树干踢了一脚,落叶簌簌挂满晁晨的帻帽。
“晁哥哥听说大哥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所以很难过,”那胖小子嘴巴不带闸的,晁晨没料到他人小鬼机灵,竟抢着胡说八道,公羊月脸登时黑得跟个锅巴底一般。那小孩还算有眼力劲,瞧着那脸色,撒丫子就跑。
跑是跑不过,两步就给逮回来。
公羊月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看着那一大一小。小的遭不住他的气场,小嘴一瘪,委屈哭号:“不是我说的,是阿妈和阿爹说的,上一回贺川阿舅的媳妇儿跑了,他也是这个模样,”胖小子吸鼻子,泪汪汪去摸公羊月的衣角,“大哥哥,你刚才打听的姊姊是你的心上人吗?”
“不是,”公羊月不耐烦解释,挥起拳头恐吓,“你再哭。”
胖小子果真闭嘴,那喜怒哀乐来去就如同海上的飓风:“那是谁?”
“……是个,我不知道该对她好,还是该对她坏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头发,目光远去苍穹,好似能随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见到令其纠结无奈之人。
那小孩显然没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头瞟了晁晨一眼,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问那个姊姊,我是问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榆木疙瘩,没什么好问,亦没什么好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两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处觑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树,欢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个 ”他将肉乎乎的手指向前一点,“是不是?”
晁晨抬眸来,一脸无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还是树,只呆呆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懒洋洋地点头。
“哇,大哥哥你喜欢的和旁人好不一样。”
晁晨抄着手,疑惑更深,立即义正词严地警告身边人:“你跟他说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坏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缄默着松开手,胖小子立时提上铁桶,往草坡上追赶赶羊入圈的亲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识愁苦,未见别离,明媚而飞扬,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铁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劲儿,远观去似一道旋风。
“阿妈,阿妈 ”
赶羊的妇人没听见,急着走,他便扯着嗓子不停喊。风来时将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猎猎作响如鼓动的风帆。
挤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来,在与公羊月错身时,低声叹息:“在草原上,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妈,阿妈”的呼唤声中,垂下双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刹那与幼时的自己重合,只是欢声笑语飞过之处,并非空荡辽阔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层楼拘束的宅院。
……
王庭下过整夜雪,厚厚积压,一落脚便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