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楚色厉内荏,在外头装样子耍横,搁刘裕跟前,却是小猫儿,他怕挨说,告状时便隐去了自己道长短这一条,单讲刁逵是个吝啬鬼,小气窝囊的二世祖。
刘裕行事楚刺乖张,一听那还得了,自己庇护的兄弟却在城里遭受不公,赶紧上门讨说法,可惜他不善文采,更没个舌灿莲花,直愣愣撞那枪头上,刁逵便设计,冤他损物,要求赔偿,赔不出便告到衙门,没他好果子吃。
这一脚踩到坑里,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胡不清闻风而来,这才将幼弟的包瞒如实道来。那刁逵克扣是不厚道,但他们背后嚼舌根,却也站不住脚跟,且不说士族捏死他们如同碾蚂蚁,即便讲道理,他们也是有亏在先。
丁二想着息事宁人,找来些好兄弟,每人凑上些钱。
但他们才到建康不久,根本拿不出多少闲钱,就手头这数还是省吃俭用牙缝里抠出来的,攒一块也赔不起。
胡不清自是见不得打心眼里崇敬的刘大哥因为他们受牵连,心里难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后,动了歪念,欲往赌坊求快钱。他裹了件宽袖衣袍,择了个人少的时辰,趁夜匆匆出门,没曾想,丁二买了半只烧鸡往刘裕的住处拼酒,隔着大半长街,还是一眼瞅出了人。
瞧他往暗巷子钻,一准不是好事,丁二慌慌张张回头去叫人。
“赌坊?”
“是啊,还是那种阴沟里的黑赌坊!”丁二将坐在草席上吃酒的哥几个全给拉扯起来,手舞足蹈,表情夸张,“我亲眼瞧见的,不信去看看,若逮不得人,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下酒。”
康子是个驼背,佝偻着身子,讪笑着:“丁二,你这叫什么话……”他咬着筷头,使劲琢磨,“不该啊,胡兄弟又没个赌瘾。”
丁二抓耳挠腮,随即一拍掌,指着刘裕,露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定是因为刘哥你!这几日筹钱,不清兄弟那是整晚歇不下觉,他心里愧疚啊!”他双手拉着刘裕,凑到边上小声说,“他觉得愧疚,害你受难。”
待丁二将胡不清的心思一葫芦全说了个干净后,刘裕安抚小座上的几人,自己拿上外袍,趿芒鞋,跟着丁二出门瞧看。丁二连蹦带跑,心里头没底,只怕再晚些,输得可不只剩亵裤,怕是还要剁手脚。
但凡往江左的赌场坊子里瞧看,人玩最多的不是骰子,而是樗蒲。樗蒲乃一种博棋,对弈者左右棋枰分半,上头设有关卡障碍,如同军演沙盘,每人有马、卒两种棋子若干,马用以破障,卒则拿来杀人。
此棋曾风靡一时,公卿贵眷,士族才子甚为痴迷,其遗祸广远,因而曾被皇室废止,眼下建康城中能瞧见的,多半是私下的黑坊,不仅涉足江湖,甚而背后有大家族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丁二屁本事没有,但却有一绝活,乃天生的混子,城里头哪犄角旮旯有腌 东西,他都门清,旁人学不来。有他带路,刘裕很快找到赌坊,比他们来此途中设想要好,胡不清只是输光手头银钱,还没到卖手卖脚的地步。
“你怎么是个实心眼子,人刘哥都说大家兄弟不计较!”
丁二心直口快骂过去,胡不清耷拉着脑袋,不该还口,只怯怯抬眸,看着拦在当前的刘裕,以小若蚊讷的声量喊了一句。
刘裕摆摆手让走人。
胡不清不肯,攀着他胳膊喊:“是俺的错,没管好俺弟那张破嘴,害你费了冤枉钱,俺今儿就是把自个卖了,也要挣来钱!”
听他气话,刘裕头大如斗,勒令丁二将人拽拉住。胡不清的法子激进了些,但却实属无奈,除了打家劫舍,想弄一大笔银子,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刘裕环顾一圈,宽大的屋子里,棋桌摆满,几乎每位对弈者身后,都围着好些人,多是拿不出闲钱过手瘾,只能一饱眼福,过个心瘾。
老实说,眼下刘裕也有些动心手痒。
他在京口时,也常偷偷和人玩樗蒲,赢些赌资,补贴家用,技术还算老道,但凡不是霉运当头,总能赚些小钱,何况今日胡不清已输了大头,想着噩运到底,该是否极泰来,于是他找了张空桌坐下,也想试两手。
胡不清犯怯:“能成吗?”
丁二一巴掌玩他脑勺招呼:“刘哥出手,能有问题?”
来赌场的,都是找生不找熟,看见生脸,很快有人过来坐下,也不客气,抓起五木往杯里投,机制如同骰子。
几局下来,赢回来五成。
三人见有好兆头,心里都隐隐发喜,五成时候想赢回老本,够本时候又想着翻倍,总之不可轻易收手。眼看着时辰渐晚,来的人少,很多老赌鬼眼睛毒,谁今天顺风顺水,谁眼下背债累累,看得一清二楚。
势头旺,便无人肯上桌。
赌钱总得有对赌的人,说不好听得有冤大头,但常往场子钻的,心里头算得精,哪肯白白掏钱,一来二去无开张,丁二便叫着走。但刘裕没应,还想再等等,胡不清心里头痒痒,也抱着侥幸,反跟着劝。
丁二无奈,只能跟着候。
候到胡不清两眼一闭就上瞌睡时,刘裕放开嗓子,朝赌场里招呼:“还有人来否?”就在众人以为无应声时,赌坊门前的布帘给人打起,两道影子并肩走来,当先的高拔男子扫过一眼,看空桌摆的正是樗蒲,忙朗声接话:“我来!”
刘裕回头相望,拓跋 瞧清他的模样,忍不住道:“是你!”
刘裕并不记得他,只看他面相是关外人,想狠狠掏空他的腰包,哪怕崔浩和拓跋 搬出双鲤解释,换来的不过漠不关心。
本以为是个热肝胆的豪侠,还想着能交个朋友,哪晓得人家并不在乎,拓跋 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受了轻视,登时有些怫然,斗气般想给人个下马威。
他本不会玩樗蒲,只来此路上听崔浩说过规则,和排兵布阵、攻伐征战很是相似,引得他兴致勃勃,也想跟着逗乐子。乍一看刘裕狂热的眼神和俩跟班的期待,拓跋 吃准人想赢钱,于是起身,上下扫视一通,指着他手旁的钱袋子道:“我赌全部。”
说完,放下一块金子。
“如果我不赌呢?”刘裕捏着钱袋,说实在心里馋,但手头上还有几分犹豫。
胡不清笑得下巴快合不上,丁二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站在刘裕身后,以手推了推背,嘟囔着:“刘哥,金子,那可是真金子!”
“我来咬咬看。”胡不清上手,咬得狠,差点把牙给崩坏,放下后还依依不舍,小声说了句“真的”。拓跋 趁势从席子上退出,看样子仿若在说,赌不起便不赌,抻手要拿回自己的赌资。
刘裕默了一晌,按住他的手:“赌。”
两人上桌摆棋,各自投掷五木,排卒布马,整列有序。一盏茶的功夫后,棋子厮杀焦灼,又半炷香后,战事进入终局。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既非平局,总归有输有赢,胡不清拿手指在旁点,严格算来,拓跋 险胜一子。
“刘哥……”他小声嘟囔,似是难以置信。
刘裕心里意气,不想投子,咬牙坚持到盘点,未能改变结局。这一输,今夜算是颗粒无收,想到这儿胸臆憋闷,两手撑着额头,坐在席间沉默不语。
拓跋 给崔浩递了个眼神,后者上前,将桌边的钱袋子拎上,两人又在赌场里转了圈,无甚兴致,打算往外去,找公羊月几人汇合。
走时看刘裕还在那儿发痴,他便随口激励道:“樗蒲形如战,但却并非真正的战场,你很强,只是输在今夜气运不够。”
胡不清急眼,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来,只能闷着头发狠,冲到门前将拓跋 俩人堵住。
刘裕喊住他:“让开!”
胡不清抿着唇,脸憋得青紫,固执摇头:“刘哥,可是……”他说不下去,亦没有勇气挪脚,只两臂展开死死抠住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