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坐在轿上,神色渐冷,觑眼看向跟在轿外的小荇,转瞬收回目光。倒是纵得无法无天,也罢,自己吃个苦头才知好歹,哪怕丢了命去亦是自找。
他本是性独,因先时罗锦年常在耳边吵嚷,才染上几分人情味儿,如今罗锦年早没了,连带着他最后的人情也烟消云散。
小轿摇摇晃晃启程,破晓时分,皇庭渡上层金边遥遥在望。
皇庭古拙与精巧并存,处处飞檐吊脚鳞次栉比,小轿停在宫门口,德贵不知和管事太监说了些什么,竟没要对牌放了他们进去。
说来这是宋凌头一回入皇庭,往日过年朝廷官员命妇带着家中小辈入宫拜见,但他在外人眼中却是不入流的私生子,没有资格扣见天颜。每每罗锦年自宫中回府,总要穿红戴绿。宫中赏的玳瑁珍玩,古董玉器,也不嫌重,净往身上招呼,来来回回显摆。
想到此处宋凌不禁失笑,一恍神功夫德贵已和掌事太监商议完毕,回到轿边掐着嗓子道:“起。”
再往前便是真正的皇庭,宋凌下了轿。绿瓦红墙交相掩映,路过宫人皆训练有素,眼珠子只盯着脚尖,小荇看花了眼去,惊奇道:“他们这样走路不怕摔跤吗?”
没人应她也浑不在意,咂着嘴看得津津有味,发觉宋凌不管她,心长野了,竟伸出爪子去掐水灵灵的花骨朵。
德贵一时不察竟真被她折了去,待看见时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本就阴柔的嗓音更是尖利:“作孽的小蹄子!爹妈多给你生了只手来宫里犯贱!”他劈手夺过花骨朵,又哎哟一声,“这可是公主养的花,你简直该死!”
小荇从皇宫的花团锦簇中醒过神来,捂着耳朵惶恐道:“大爷爷我知道错了,”边说着边向宋凌投去求救的眼神。
宋凌眉头不抬,对着德贵歉意道:“公公是我这婢女不知轻重,如何处置全看公公。”
德贵正要说话,忽然一道清脆女声传来:“前方出了何事?”
听见这声音德贵一个激灵,忙道:“殿下慢些,”说着再不顾礼数拽了宋凌往林中退让,“郎君现在此处稍等,待奴婢回了公主话再来寻郎君。”
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不可见外貌,更别说皇室公主,宋凌拱拱手示意自己知晓。德贵这才放下心,走出林子谄媚道:“殿下妆安。”
林子里种的是成片雪松,宋凌依稀听见外头有人声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大真切,半晌德贵方归,眯眼笑道:“郎君婢女好福气,殿下非但没怪罪她,反而与她颇为投缘,托奴婢来问郎君可否将爱婢借她一会儿子。”
宋凌自无不可,微微颔首,隔着枝丫往外打量,看见排精巧绣鞋,外界对昌同帝这位掌上明珠知之甚少,但宫里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该叫小荇吃些苦头。
又一耽搁,幸亏出发早,不然非得迟了,到清静殿外,德贵告退,前来招呼的换成了昌同帝近侍 福官。
这老太监生得圆润,圆脸圆肚皮,面上憨态可掬,一见便觉得亲近。
他领着宋凌净身沐浴,又换了身衣裳,才拉响清静殿外金铃,
“铛,铛,铛。”
不久后,殿内也响起道清脆罄声。
恰此时,檐上冰棱落入宋凌衣领,他嘴唇一白。
福官奋力拉开沉重木门,一股混着腐朽味的檀香迎面袭来,宋凌放缓了呼吸,全副心神皆被殿内层层白幔后的那道模糊人影吸引 昌同帝,生身之父,祸首。
第143章 变(一)
凡逢要事,宋凌免不得多思多想,此次也不例外。从殿外到殿中百余步的距离,诸多烦杂念头从他脑海中划过,像杂乱的线团混沌无章。但最先从脑海凭越而出的却是 初次入上京。
那次与这次有相似之处,也有迥异。都是去见父亲,幼时有苏狄领着他走过彷徨与无措。而今是飘零孤鸿身,面对的却是王朝的主人。
初入将军府他除了不安,心里总还是有期待,出于儿子对父亲的渴求,现如今很纯粹 恶意。
恶意起源非是母仇,也非是罗府之仇,这二者仅仅是恶意壮大薪柴。
他想要我的命,宋凌压下眉头,盯着玉砖花纹想,待君一试!
这时清静殿里响起道温厚的声音:“你这孩子,不必拘礼,你兄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闹腾起来谁不服,头回进宫就揪掉了我好大把胡子。你也放松些,我今日唤你来不过叙些闲话,来,上来,挨着我坐。”
宋凌抬头,前方有玉阶九层,正合九五之数。阶上是平滑台面,光可鉴人。台上放了张长九尺宽九尺的回龙木雕龙凤呈祥榻,昌同帝头上束着碧色玉冠,身上懒懒搭了件明暗双绣的袍子,姿态闲散的靠在榻上,正笑着对宋凌招手。
仔细看来,他和宋凌生得有三分像,那三分全在眼睛,一脉相承的寡薄,虽是笑着眼底却还结着冰,居高临下的打量人,目光仿佛有穿透力,将人连皮带骨看个分明。
宋凌做足了本份,先是行了全礼,垂首道:“陛下,草民不敢。”两腿却好似筛糠,十足的初沐皇威,不能自已的青涩模样。
“唉,”昌同帝叹了口气,“草民却是生分了,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按理你该唤我声世叔。”
宋凌揣度:昌同帝并未在他面前称孤道寡,还多次说起罗家人,做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若是一般心思浅的少年人此时该受宠若惊,喜不自胜。他不想昌同帝觉得他过于聪慧,也不愿昌同帝觉得他是块朽木,此中分寸得拿捏住了。
眸光一闪,说道:“回陛下话,晚辈不敢冒犯。”
昌同帝起身下榻,赤脚走到宋凌身前,伸手虚托,“也罢也罢,小宋郎君是出名的才子,古有曹孟德礼贤下士,赤脚迎许攸。我少不得附庸先贤,效仿一番。”
宋凌眼一扫,果然见昌同帝赤脚站立,心中忍不住暗讽,地龙烧得一刻不停,地石都给烧暖了,光脚的穿鞋的有甚区别。
不过昌同帝既然愿意示这个好,他当然得千恩万谢的接着。
宋凌作势欲跪,“晚辈才能何及许攸,全仰仗父兄得了区区虚名,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礼遇。陛下龙体贵重,若因晚辈而损,真是万死莫辞了!”
昌同帝托住宋凌,佯怒道:“既然知道寡人是陛下,那寡人的话也敢不听了!”
戏已开场,自然不能没有捧场的,宋凌掐着嗓,抖出颤音,脸色都白了两个度:“陛下,晚辈……”
“哼,”昌同帝不悦轻哼。
宋凌急急改口道:“世叔,晚辈知错了。”
昌同帝话说到这份上,宋凌估摸着火候,有些小才谨慎有余却胆气不足的形象初步立了起来,不再抖那腿,顺从的跟着昌同帝上榻坐了。
昌同帝先是让侍奉的人给他上杯热茶,“我记得今日茶房吊的雪银茶,那茶性寒,我这侄子腿脚上有些挂碍,上些暖人的茶,新吊一壶老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