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2)

“不敢、不敢。”赵多忙道:“仆不通军事,岂敢妄言指教?”他隐约怀疑方才那地动山摇、又出其不意的一声大吼,是秦恭故意为之,可转念想到以秦恭的性格,应当不会如此,便不多心。

但方才那下毕竟让他一惊不小,这会儿再说话时,便不由自主地稍稍放低了些姿态,“大人统兵有方,亲统貔貅之师,扫荡巢穴,倾覆虏庭,尽逐胡马,扬威漠北,定靖朔方,虽古之名将不及也。前者几番大胜,仆恨未亲见,今日得见大军军容,意凌而气不骄,声壮而神不倨,则当日之事可知矣!”

众人见他身是宦官,却一出口便是锦绣文章,不由得微感诧异。其实这一段说辞,是赵多临行之前便找人写好、又润色过的,并非脱口而出,他在路上早背得熟了,到这里只不过顺口背出而已。

秦恭低头道:“大人谬赞了。军中若无勇将,难有强兵,后面还有几个小将射箭为戏,伏请大人雅教。”他原本欲说“指教”,想起方才赵多连连谦让之状,便转了话音,可其中意思却没变,仍是恭敬非常。

赵多见他以堂堂大将军的身份,竟全无倨傲之色,反而对自己这般卑辞,心中哪有半分得意,反而甚是不自在。但他也知秦恭人如其名,一生谦恭谨慎,即便同寻常官员,也从不交恶。何况自己是宫里的人,出到宫外,便代表着陛下,秦恭言语之间如此恭谨,倒也不算莫名其妙,于是点点头,笑道:“将军见爱,敢不欣观?”

秦恭对柴庄打了个手势,柴庄换上一面黄旗,轻轻一摆,但听得一阵马蹄脆响,打斜里转出一员小将,白袍银铠,头上一顶银盔,有意擦得锃亮,被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光灿灿得好似烂银一般。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已驱马走至正中,马头不动,身子却在马上猛地一扭,已将手中长弓张满,倏忽射出一箭,正中百步开外的靶心。一路上马蹄未顿,顷刻间便载着他去远了,马头一偏,他一人一马已转至校场后面。四周欢呼声一齐涌起,声音未落,又有一个小将从校场后转出。

赵多认得刚才那员小将乃是秦恭之子秦桐,忙向秦恭连连盛赞,一面说着什么“虎父无犬子”,一面在心中暗暗回忆。他记着这次朝廷颁下的封赏名册当中,秦桐已由武安折冲府转入明威府,仍任果毅都尉一职,看上去虽是平调,可明威是上府,虽然职位相同,爵位却已升至从五品下,料来一会儿宣读时秦恭父子定能满意。

正说话间,台下又流水般转过几个小将,各个盔甲鲜明,只发一箭便驱马离开,一时间马蹄相接,连绵不绝。这里面有些人同样是将门虎子,赵多认识,有些却是生面孔,他不识得,除秦桐之外,每上场一员小将,秦恭便低声向他介绍。

赵多连连点头。他久居宫中,不晓兵事,方才阅军之时,只能瞧个热闹,除去最后被吓到那一下之外,心中始终不觉如何。可这会儿见到一匹匹马连珠般在台下涌过,马肋下像是插上翅膀似的,马蹄子上像是踩着云,一溜烟从他面前飞过,才觉西北军将身手之强一目了然。

他看不懂军阵变化,却能看懂箭箭中靶,不禁连声叫好。秦恭在一旁抚须微笑,他事先早已料到赵多会如此,才故意有此安排。

赵多叫好声未落,右手边又转出一员小将,身着黑衣,却骑一匹白马,眉目像是饱蘸了笔墨,涂画在脸上一般,面上没什么表情,从五官能瞧出比前面几人年纪都小,只是身形却十分长大,不显幼弱。

他不像前面几人一般卖弄技艺,在马上或翻身、或倒挂、或直身立起、或背手出箭,只挺直了背,收紧了腰,阔开胸脯,后肘向后一压,在马身与靶子相错的一瞬松开弓弦,弦上羽箭飞身而出,下一刻已落在最后一只靶子的红心上面,去势不绝,竟又破开了靶,向后穿出。靶子晃动一阵,却不倒下,只正中破开一洞,露出后面的沙土来。

等回头去看时,那人早已去得远了,身上带风,看不清身形,但能见得一黑一白两抹颜色,如长纸上泼一道墨,又如白水绕黑山,衣角扑棱棱一阵,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赵多又高叫了声好,回忆着方才那人潇洒磊落之态,如在眼前,不由咋舌,转头去问秦恭,“不知此人是?”

秦恭答道:“此人名唤张皎,目下在武安府中听用,任校尉一职。”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多脸上的笑容像烧热的锅底上滴下的一滩水般,滋啦啦地消失殆尽了,随后这张脸一板,露出些公事公办的神色。秦恭瞧见,不由得一怔。

这会儿刘瞻也在台上一同观看,不过正在赵多另一侧上,只能瞧见他后脑,一时未看见他面上神情,只是见赵多并不出言称赞,反而没了声音,心中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暗暗寻思:不知封赏的制书是如何写的?阿皎年纪太轻,未必能一下升至六品,恐怕应当在七品下与从七品上之间。

早些时候,听长安传来的消息说,张皎这汉皮室的名声已传至父皇耳中,父皇对他赞赏有加,随口问了他的名姓、生平,知道他曾是晋王府的僚属时,微微吃了一惊,却没说什么。刘瞻收到消息后,心中半是高兴、半是忐忑,没告诉张皎,只自己暗中琢磨,却也摸不清父皇的心思,只得作罢。雍帝心思如何,只要看今日怎样封赏便可知了。

赵多转过头来,向后退出一步,走到台首,看看秦恭,又看看刘瞻,对二人微笑道:“将军与殿下治军有方,麾下猛将如云,后生们也一个个地崭露头角,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仆在长安时,便常听陛下对西北一军、对将军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方知他老人家果真圣明烛照,若非卫、霍之将,岂能有如此健儿?”

秦恭微微低头,逊让一番之后,最后又道:“还要有赖大人美言。”

“将军折煞小人了。”赵多欠了欠身,转入正题,“塞北大捷,使夏人震恐,更又扬我大雍国威于远夷,四海仰望。陛下有言,‘如此元功,自宜懋赏’,因此上颁下制书、手诏,特差仆代为慰劳勤勉。”

秦恭、刘瞻等人带头跪下,伏地道:“臣等受国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身后将士也一齐跪倒。

赵多清清喉咙,便即朗声宣诏。

寻常将领,如柴庄、秦桐等皆有升赏,至于秦恭、刘瞻这般升无可升的,赏银赏物也颇为丰厚,一时间人人欢欣,受恩领赏,山呼万岁。

待赵多宣读完毕,刘瞻随众人一齐站起,接过手诏,皱眉问道:“武安折冲府校尉张皎,在此战中立有大功,不知为何不在封赏之列?”

“关于此人,陛下另有口谕。”赵多忽地收了笑,神色跟着一冷,方才那春风和煦之态一霎时消失无踪。他虽出身低贱,但侍候雍帝数十年,多年来掌管内宫之事,将脸一板时也有几番威重气派。

刘瞻瞧着,背上一寒,又见奚文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赵多身侧,一颗心更是冷冰冰地向下沉去几分。

“陛下有令 ”赵多环顾一圈,高声说道,接下来的话便如一道霹雳,猛然在众人耳中隆隆炸响。

“现已查知,去年中秋刺杀大将军者便是此人,着立即革去一切官职,拿回京城付三司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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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有这么多朋友读过前作,简直受宠若惊!

嘿嘿嘿

第四十八章

夏人违盟,雍帝决意发大军征讨,其实朝中大臣,有许多人并不赞同。雍国虽大,但连年征战,兵连祸结,百姓才刚安枕而卧不几年,尚未得休养生息,各处百废待兴,全国上下,处处都是要填银子的窟窿,此时干戈又起,实非国家之福。

雍帝却另有打算。一是怕夜长梦多,担忧若是拖得久了,未必还能有此时这般战机。有人曾进言,不如静观其变,夏人眼下势大,可其兴也勃焉,其亡必也忽焉,日后再看,或许会有什么转机。雍帝却知,葛逻禄如日方生,便如羽翼渐丰的雏鹰一般,放任不理,未必能任其自溃,十有八九是要养虎遗患。

他凭着横扫天下之威,内御强臣,外服猛将,这才能力排众议,举国与之角力。拖得久了,一旦他在位之时,不能除此边患,待他百年之后,子孙后代未必能成如此之事。立国之初,便有如此心腹之疾,便如人先天不足,恐怕年寿未必久长。

其二乃是,雍帝深知,葛逻禄骄横跋扈,不宾王化,更又反复无常,叛盟无信,纵然他自己想要休养生息,不去招惹旁人,可长城外面,却未必能遂他的意。不把这头猛虎的獠牙拔掉,不把这只雄鹰的羽翼砍断,不在这匹野马的头顶套上笼头,他大雍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始终不得安生。

可国家疲敝,也是不争的事实。打起仗来,军资军饷都是无敌的窟窿,二十万人远度塞北,更是靡费巨亿。修黄河的工程停了,省下来的钱,只堪堪顶了一月便即告罄,朝廷只得以发兵定边的名目,额外加征一税。

饷银摊派到各省,百姓身上的担子愈重,更有人为讨朝廷欢心,以便在考课之中居于上等,日后以为进身之阶,竟然隐瞒下旱情,急敛暴征,迫民如火煎,竟至于引起民变。虽然乱民只千余人,不久便被官兵平定,但也引得民怨汹汹,朝议嚣然。

雍帝一面严办涉事官员,或革职、或流放、或肉刑、或斩首,以震慑群寮、交代于天下;一面释放流民,取消了当地赋税,下旨赈抚,以安民心;一面又将流民帅头领若干人枭首示众,悬于街道,以示朝廷之威,更绝后来者之念。一番恩威并施之后,总算稳住朝纲,不至于隳坏大局,可兵燹一日不绝、干戈一日不罢,灭了这把火,下一把迟早还要再烧起来。

刘彰身在东宫,也知战事越是旷日持久,父皇身上顶的压力便也越大,深恨自己不能分忧。因此第一封捷报传来时,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生来便锦衣玉食,多少因为新加的这一道赋税,或是典桑卖地、或是负债累累、或是干脆饿死道边的百姓,同他隔着城阙九重,那些个难以计数的山崩地裂,传到他耳边,只剩下“民怨蜂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在史书当中写烂了的字,他饱读诗书,自然早已司空见惯。

因此他捷报在手,心中喜的是朝中物议能由此稍戢,喜的是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总算派上了用场,喜的是父皇这些日里紧蹙的眉头总算能稍稍展平……当然也出于一片“爱民之心”,深喜战胜之后百姓终于能够休养生息 可这所谓的“百姓”,全出自他的虚构,他从未当真亲眼见过他们,一百个人、一千、一万、一百万个人,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可随后,第二、第三封捷报传来,他这颗喜悦的心,反而一点点沉了下去。

刘瞻外封就国,而且选在凉州偏僻之处,让他稍稍安枕。可随后几次大捷,让他欣喜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忌惮。他听闻刘瞻着意经营,笼络了西北众将之心,更又随着这连战连捷,威望渐长,只觉鞋里落了颗石子一般,虽然不痛,而且远离腹心,却每走一步,都不轻不重地硌着他的脚,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最后一封大捷的露布抄送来东宫时,他原本已经睡下,闻言却霍然而起,一霎时没了睡意,拿着文书,手心上不知何时竟出了点汗,心中一个声音阴阴冷冷地小声道:难道我刘彰将来竟会做李建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