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听到家那个字的发音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脑海里本能地产生了两个幻象。一个,是他们现在四个人的小家,另一个,是一片混沌,里面有嘈杂的欢笑声,有周泽锐,有他哥哥姐姐,父母亲戚,但是没有自己,也不应该有他,更不应该有小昀和小橙子。
这两个幻想在同一幅画里,却被一道斜线从中间割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噩梦,在梦里哭叫,挣扎,时间并没有治愈他的伤痛。周泽锐没能把他叫醒,又不敢太强硬,就搂着他睡了一晚,第二天,裴屿就生了一场大病,下不了床,烧到喉咙说不出话。
他看着周泽锐的眼神,居然先是“你要送小昀去幼儿园”,然后才是,“我想喝水。”
周泽锐心疼得快背过气去了,摸着他的头发,说小昀已经去幼儿园了。
裴屿点了点头,无缘无故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又看看床边的人,回握住了在被子底下紧紧攥住他的手,抿了抿嘴,然后像是想说话似的,做了个嘴型。
他需要一点实感,他想要有人陪他。
周泽锐终于看到裴屿冲他撒娇了,他刚才说了一个“抱”,可他想看的并不是这样的。
裴屿靠在他的怀里,感觉那个戒指在他已经滚烫的皮肤上发热,感觉这次高烧,彻底烧穿了他最后一层武装,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
他想, 如果他真的认定了这个人,那么,让他彻底标记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他就陷入了昏迷。
其实他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连来给他看病的人是江兆旻都不知道。
“像这种没着凉没感染的突发性高烧,有一大半是心理原因引起的。”江兆旻开了药,嘱咐他注意事项,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可真是不怕麻烦。”
周泽锐守在床头,看着沉睡的裴屿。
“很严重么?”
“什么?”
“你觉得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么?”
江兆旻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也不是心理医生:“别多想了,成年人多少都会有点儿心理伤痛,他又离过婚,心事肯定更多,未必是你说的那种心理问题,多陪陪他就好了。”
那是他姐夫不知道裴屿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到现在都开始怀疑,只靠他自己,到底能不能给裴屿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还这么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了,他活了二十多年,最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他打小就任性,任性惯了,他爸他妈他哥他姐其实都未必管得了他。
看上去好说话,其实脾气特别硬。
只有裴屿……
他伸手摸着裴屿滚烫的脸颊,他愿意为了这个人做任何事,任何他想做的,不想做的,敢做的,不敢做的,能妥协的,不能妥协的,所有的事情。
“我能走了么?”姐夫也是块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周泽锐说:“你这个月底是不是要陪我姐回家?”
他姐夫感觉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儿变了,多了那么一点儿,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稳重。
“是啊,你爸又说要审审我,怎么了?”
“我也回去。”
江兆旻一愣,继续收拾着东西,说:“你是该回家看看,成天住在男朋友家里像什么。”
也是,他真成了裴屿养的小白脸了,除了给小昀买点儿玩具,一分钱也没出过。
大概是吃了药,裴屿这天晚上没做一个梦,再醒来的时候天是黑的,脑袋还有点儿昏沉,一偏头,看见床头多了个小夜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床边的婴儿床。
周泽锐感觉到床的凹陷,眯着眼睛,昏黄的灯光旁,裴屿已经醒了,半趴在小橙子的婴儿床边,伸手逗着小儿子,模模糊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爬过去搂住了裴屿的腰,感觉到手里的身体受到了小小的惊吓。
“吵醒你了?”
“你半夜起来干什么?不多睡会儿?精神还好嘛?”
说完,有人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我去——”
“我给你下点面。你别起来了。”周泽锐先一步坐了起来。
裴屿担心地拉住他,“不用了,你又不会做,最后还不是——”
“我会学,昨天上午那顿面就是我做的,你都不记得自己怎么吃的了。”
裴屿看着他。
以前这些小事,虽然他总说不让自己做,但基本上说的总比做的多。不是说周泽锐敷衍,是他记性不好,看见裴屿在做的时候他会抢着干,看不着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
周泽锐是个做事情注意力很集中的人,所以他的记忆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分给这些零碎的杂事。
“小昀的晚饭也是我做的,还是原来那几个菜,给小橙子喂了奶粉,换了尿布,家里还乱,等我有时间收拾……”周泽锐认真地说,“你就只有一件事,躺好休息。”
他把裴屿摁回了被窝里,沉默着又盯了他半分钟,才离开房间。
半个小时后,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声终于停了,周泽锐端着餐盘托着一大碗面,搁在床头柜上。用的是那个比他脸还大一圈儿的海碗,里边儿红的绿的白的啥玩意儿都有。另外还有一个吃东西用的小碗。
能做到这么细心,真的很不容易了。
“你看你想吃什么就吃,剩下的就放着。”
“浪费。”裴屿说。
“那剩下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