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心想,死在梦里应该算意外死亡吧?可梦里有“人”谋杀又该怎么算?警察叔叔查得到别人梦里的凶手吗?
兴许是求生欲,兴许是想远了,我一面渐渐放松,一面找到了识破和抵抗那股神秘力量的方法,睁眼,得救。
与梦魇斗智斗勇,贯穿我整个高三下学期。
第二次,是去边境和东南亚的第一年。梦中都是一些来自他人的失望、控诉、不可置信。
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都向我投以过同样的谴责:这么干净纯良的脸,怎么做了那么丧良心的缺德事。
当时我还是年轻,仍会掏心掏肺相信身边兄弟,例如展云鹏。
我将自己的梦魇告诉他,他很同情,很关切,让我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因此,我其实有丰富的应对心理医生的经验。
而这些经验都像一张张脸,当我想着要去找李叔叔介绍的那位专家看一看的时候,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凑到我眼前。
“不要相信心理医生!”
“不是庸人,就是坏蛋!”
“反杀他们!你不是看书复习了吗?”
“书本有什么用?蠢东西,让他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催眠大师!”
“……”
这些嘴脸在我脑中七嘴八舌煽动了一路,一个比一个兴奋。我像个旁观者那样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吴医师诊所。
藏在一个算得上偏僻破败的老阳城居民区中,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看上去旧得和孤绪路那一片有得比,还没人家漂亮。
招牌像早年大排档和发廊用的那种,上面缠着一串小彩灯,晚上大概就靠它们照亮那几个灰扑扑的字。
若非熟人介绍,应该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看病。何况,单看招牌,还看不出里面到底能看什么病。
我站在那可疑的门口往里探身,没见到人,便敲了敲门板,问:“有人吗?”
也许有人回答了,也许没有,反正我听不见。稍等片刻,还是没见人。正常来说我就该走了,然而这诊所的不靠谱反而有些激发人的逆反心理。
我擅自跨进门去。
与此同时,里面一扇白色木门被拉开,走出来一个男人。中年半秃,长了一张天生亲和的脸,身材还算清瘦,鼻梁上挂着眼镜。
一笑,看起来就更和善了:“你好你好,请坐,随便坐,先等我一下。”
手指随意在屋内点点,示意所有算得上椅凳的都可以坐,自己则又推一门进另一个房间。
房门没关,可以看见他在里面随手拿了件白大褂披上。打扮得像个医生了,他才出来行医。
“怎么不坐?坐吧,别拘谨,别客气——喝水还是……”
说着话他转身了,后面那个口型没看到,我猜是“饮料”。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转回来时手上拿了两杯水。
相对而坐,他先是微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继而便问:“你是向程吧?”
我不语,点点头。
他姿态放松,脸上挂着谈笑的神情,说话速度放慢:“你的情况我听老李说过了,我和你妈妈是老朋友,会好好帮助你的。你既然来了,也是打算好好治疗的对吧?”
姑且算是吧,我再次点点头。
“你想聊点什么?你随便说说你想说的吧。怎么就听不见了,你应当是比什么旁人都心里有数的,你愿意聊聊吗?”
我抿唇沉默,眼神先是盯着他看,过一会儿移开,低头小声问:“吴医生,你愿意给我催眠吗?”
不用抬眼看,我也知道他被我的要求惊住了。我没有看他,他就伸手在桌上敲了敲,做了个让我继续交流的手势。
我于是重新抬头看过去。
如果现在是做导演的迟雪在我面前,一定会非常喜欢我的眼神,然后喜不自禁地夸我有天赋、会演,把一个长期压抑痛苦,又天真脆弱的灵魂演绎得精准淋漓。
我很诚恳:“普通的聊天谈话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需要在梦里把自己洗干净。吴医生,你愿意帮助我吗?”
吴医生注视我的双眼,问道:“我能先问你两个问题吗?”
“好。”
“第一,那个你能听见的声音,是你的恐惧,还是所爱?”
“都是。”
他听了,露出了然的笑:“爱生恐惧,不错,经典故事。第二,我替你理顺的东西,需要向你那位爱人保密吗?”
“……我不知道。”
他眼神中露出探究,却温煦如春。他不开口问,而是安静地等待我表态,不让人感到丝毫冒犯与不安。
也许我应该信任他。
我为什么不信任他?为什么戒备他?这里不是东南亚幽暗的大酒店地下城,也不是镜头和屏幕遍布的密室,他更不是居心叵测的“监测师”。
他只是一个被主流医院抛弃的心理医生,独自研究感兴趣的领域,用自己的方式行医治病。他还是向美芳为数不多的朋友。
朗朗乾坤,静好阳城,有什么可紧张的?
不知是被安抚还是说服,脑子里闹哄哄的声音们慢慢放弃张牙舞爪,半晌过后,偃旗息鼓地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