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落了雪,或许是今年最后一场。园中白梅未落,暗香浮动,官人取梅上雪泡茶,甘冽清润。万里之遥,不知沧涯山晴雨几何,可是又逢春风过南山……”
柳欺霜心想,北陆的冬天真是漫长。
不知道师弟修为可有进境,总之性情是越来越沉稳,字也愈发有模样了。对于寄来的长信,她起先只答寥寥数语,时日久了,也能提笔回上几页。
修行者传讯的方式有很多,段崇轩似乎偏爱写信,殷璧越和燕行倒是喜欢传讯符。看见师弟们都过得不错,她便放心了。
白驹过隙,岁月无声。
她从未去过北皇城,却知道那里有三十六条主街,八十二条辅道知道每座高楼的名字,知道每一个佳节风俗。
她从未再见师弟一面,却也知道他每天几时早朝,几时就寝,知道他的御花园里新植了银线秋海棠,知道他吃什么饭,喝什么茶。
信里说来说去,都是些琐碎的小事。真好像那人不是一位帝王,而是哪个富家公子,轻袍缓带,摇扇登楼。生活平静安乐又满足,什么风霜刀剑,暗涌激流都不是真的。
北陆皇城秋月华灯,沧涯山上孤鹜长风。
勘破生死关之后,柳欺霜的修为曾突飞猛进。然而多年过去,依然停滞在大乘巅峰,最后一道门槛迈不过,用卫惊风的话说,是有心结。
“心结不开,则瓶颈不破。”
修行心境,勉强不得,她也不急。被师父赶下山后便去了中陆,掩去修为,做了澜渊学府的教习先生。木冠束发,青衫落拓,讲起《九华经》语调平和,娓娓道来,昔日锋锐之气尽褪。
这般又是许多年,再回兮华峰,不过是入尘世的一场大梦,如青天云卷云舒,留不下痕迹。
今日的信不仅由青翼鸾送来,也比以往短上许多,显得尤为特殊。
“三师兄与陈逸约战重明山,我欲前去观战,师姐可愿下山?待对决结束,我陪你去东陆雪原看看。”
东陆雪原,多少年讳莫如深的禁忌。就这样,在一个寻常的春雨天被段崇轩看似毫不在意地提起。
柳欺霜一怔。
接着就看见墨发白裙的女子,赤足站在雪地上,分明是柔艳地笑着,神色却决绝狠厉。她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才张口便向后倒去,半边身子化作森森白骨,血水蜿蜒遍地。
东陆雪原,金宫,玉展眉。
她立在窗前远望,神色看不出悲喜。
春雨潇潇中,古朴沧涯别有种生机勃勃的绿意盎然。雨幕顺着屋落下,溅起水雾迷蒙,染得她笔墨更添潮气。落笔稍迟,纸上便晕开大朵的墨花。
她写道:“我不愿去。”
段崇轩收到回信时,暗自懊恼了许久,还是急躁了。对于大修行者时间流逝无忧无怖,再等百年又何妨?
他亲眼看着师姐抱着玉宫主的尸体回东陆。旁观者清,许多柳欺霜没有意识到的事,他却是明白的。如今他们兮华一脉,皆求仁得仁道途顺遂,唯有二师姐心结仍在。只是藏得深了,她自己与旁人都看不出来,并不是真正解开了。师姐曾护着他突破千里伏击回到北陆,现在他坐稳了江山,也没能为师姐做些什么。
念及此,段崇轩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罢了,修行心障,总要自己勘破才好。”
鸾二可听不懂什么心障,从寝殿的金漆梁上一个飞扑,撞了他满怀“啾啾”叫着讨果子吃。
“就你贪吃,下去!抱不动了!”
帘幕外立着许多低头垂目的宫人,却不敢真把青翼鸾带下去。
晨时,山雾未散。
燕行从不觉得与陈逸一战是大事。他在兮华峰时常跟君煜过招,兴致来了就打,算什么大事?是故当他从酒楼里赶到重明山下,看着人山人海的阵仗,很是不解。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难道大家最近都很闲?远远望去,只见陈逸在高台上坐着,身边是几位濂涧长老和叶城供奉。
有人认出他了,人海中爆发一阵轰动,人们接连行礼,人潮向两侧分开,为他留出一条通路。
“来了来了!燕老祖来了!”
一时间“燕师伯”“燕师叔”“燕老祖”叫什么的都有,吓得他酒都醒了。
立刻有道童前来引路奉茶,引他去高台上的座位,搞得他略不自在,挥挥手:“不坐了,上来说句话就走。”
陈逸与众人起身迎燕行:“别来无恙,燕道友。”
燕行看了看:“曲宗主没来啊?”
我们两个都有当门主的家属,还都不来,也算同病相怜。
谁知陈逸一脸幸福:“堆烟有孕了,我让她在家安胎。”
“……”
陈逸话不多,只是每当提起妻子,总想多说两句:“堆烟还说输嬴随缘,早点回家陪她安胎才是正事。”
“……”
燕行望天,宋门主可是让我打不赢就别回去的。
他只得再摆手:“给他们看耍猴一样盯着,这没法打。走,上山。”
高台下的众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却全都陷入了莫名亢奋中只知道错过这一次,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看到此等盛会。万众瞩目中那二人身影虚晃,踪迹难寻,接着出现在百余丈外的重明山上,也不走山道,万仞孤峰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在云雾间了。
今日黎明时分,叶城里最大的赌坊开了盘口,外来修行者上赶着下注,队伍排到了长街上。更多人却不敢掺和,毕竟折花会时赌一赌,是约定俗成的民娱活动,但这种级别的约战也敢开赌局,未免有点不敬强者的意思。若是惹怒了沧涯山或濂涧宗,可就摊上事儿了。
殷璧越拉着洛明川坐在秋湖边的屋顶上,买了一坛好酒,遥望着云雾缭绕的重明山。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秋湖,远方的人潮,穿过山雾看见了山巅相对见礼的两人。百年前自己与陈逸之战仿佛被拂去尘埃,顷刻鲜活起来。
他感叹道:“霜刀揽月,好久不见。”
程天羽站在山下,气息沉稳,收放自如。虽离人群极近,可谁也不曾注意到他,大有和光同尘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