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散了侍卫下人,偌大庭院便仅余我们两人。
此时已是漏尽更阑,柳暗花遮,夜凉如水,庭院内灯火阑珊,万籁俱静,我们相对而坐,两厢沉默。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到底舍不得亲儿子,强撑笑意,执起酒壶,酒水倾入杯中敬我。
“丞相……”
“还是喝茶吧。”
我抬手挡下,取小撮茶搁进杯中,添水没过茶叶,倒弃茶汤,再置滚水,片刻间,白雾蒸腾,茉莉的清香溢满庭院,茶香袅袅。
我将茶推至他面前,淡然道:“王爷放心,今夜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也请王爷给我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他早知我先前那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诈他罢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尾的皱纹密布蔓延,两鬓霜白,只有眉间仍不减威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泡茶,忽得开口,感慨般道:“十二年前,先帝受权相丁远挟制,大权旁落,丞相入仕,罢黜奸党,立志中兴。同年,吉尔格勒称帝,欲称霸天下,视大梁为囊中物,真是风雨飘摇的十年。”
我摇头道:“我哪敢与他相提并论?下官有个疑惑,还望王爷解答。”我顿了顿,道,“山顶有块巨石,正缓缓滚落。有人提出将其打碎,有人提出合力推回,但山底村民却忙着争夺财产,大打出手,您说却是为何?”
他静静凝视掌中茶杯腾出的茫茫水汽,茶针漂浮,缓缓道:“丞相,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咱们能坐在这里煮茶论道,指点江山,靠的是那群百姓吗?若要朝政稳定,须先安抚士族。你一再触动他们的利益,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吗?”
他说得没错。尽管自古以来,有着许多民贵君轻的思想,但归根结底,维持统治的还是士族,只有得到他们的拥护,王朝才能持续下去。
所谓的朝代开放,不过是贵族的开放。
所谓的人物风流,不过是名士的风流。
纵观历史,底层百姓就如机械上的齿轮,即便吱嘎作响,只要能运转,就不需维修。他们任劳任怨,任凭压榨,只要有饭吃,便绝不造反。
但经三百年搜刮,钱财逐渐流向官僚阶层,百姓没钱可榨,甚至难以生存,此时若还照过去那般,从百姓身上搜钱,活不下去的人们终会揭竿而起,将王朝倾覆。
这才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无奈苦笑道:“王爷,当时是当时,今日是今日,岂能用当时之法断今日之事?”
他不甚认同:“祖宗之法运转三百年,未出过错,你强行变法,倘若出事,试问是谁之过?”
真乃诛心之言,我竟无法反驳。
既然决心变法,就该做好失败背锅的准备。
如今的大梁表面光鲜亮丽,却已内忧外患,积重难返,谁接手便砸在谁手里。世人却不会说因为国家积弱,不会说因为敌国强盛,不会说因为政府腐朽,他们只能看到变法后亡国了,便将罪过推到变法上。
我曾以为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便能拥有更多选择,但真正踏上这条路时才明白,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