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京之前,赵惟谨带林悠然去了一趟西宫。
如今,宫殿中的布置依旧保留着孝章皇后在世时的模样,林悠然看着那一草一木竟没有丝毫陌生之感。
因为,这里是赵惟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缓步游走在静谧的宫殿中,林悠然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赵惟谨——
小小的人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伏在书案上临摹字帖;午后会练一套拳法,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偶尔也会调皮一些,爬到树上摘了槐花放入孝章皇后最心爱的骨质瓷瓶中,里面原本珍贵的姚黄牡丹被他随意丢在窗下……
他自小聪慧,读书习武从不让长辈操心,孝章皇后反倒担心他失了少年人的朝气,于是命人在葡萄藤旁埋了一个秋千架;堂兄弟们下了学堂会来找他玩,几个半大小子比赛荡秋千,想来他从未得过头筹,因为啊,他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即便有夺魁的能力也懂得遮掩锋芒……
这就是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啊,那个独一无二的赵惟谨。
“想荡秋千了?”赵惟谨抓着秋千晃了晃。
林悠然仰着脸,笑盈盈地望进他眼底,“你帮我。”
“好。”赵惟谨笑笑,尽职尽责地做起了晃秋千小弟。
秋千前前后后地荡着,林悠然和赵惟谨的距离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就这样两两相望,视线交织,明明是秋日,却生出几分春日的旖旎。
再一次,秋千带着林悠然荡回赵惟谨身边,赵惟谨忽然伸展双臂,将她拦腰抱起。
舍不得了,即便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都舍不得看着她离开。
如此暧昧直白的话赵惟谨没有说出口,林悠然却懂了。她主动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送上娇嫩的樱唇。
于是,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在这座静谧的宫殿,在这些曾经见证过赵惟谨成长的地方,两个人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出宫时,林悠然对赵惟谨说:“回了南山村,咱们也搭一个那样的秋千好不好?”
“好。”
“葡萄架也要有一个,就从那株老藤上压枝好不好?”
“好。”
“你说,如果我把殿中那些桌椅瓶罐偷回南山村,官家会不会定我的罪?”
赵惟谨笑笑,声音低沉而宠溺:“我与你同担。”
林悠然满意地笑了。
有了秋千架,有了葡萄藤,有了他曾经用过书案与棋盘,就好像,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自己的了。
两个人一起回了南山村。刚进家就听到一件喜事——许氏和谭木匠要成亲了!
宋时的规矩,孝期是二十七个月,但民间为了不影响农事与嫁娶,往往守上半年便是尽孝了。
这对半路夫妻走到今天委实不容易,因此格外珍惜。
按照许氏的性子,婚事本不欲大办,然而考虑到谭木匠的心情,最终还是依着他的意思正正经经地把六礼走全了。谭木匠同样顾及着许氏的喜好,事情办得既低调又不失体面。
林悠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从两位长辈身上学会了“彼此包容”以及“换位思考”。
婚礼前夜,林悠然和二丫送了许氏一件礼物——她们亲手做的绿色的嫁衣。
许氏怔怔地看着,不觉湿了眼眶。
林悠然说着俏皮话:“阿娘该不会是嫌弃了吧?你看啊,这喜服虽然针脚不够细密,可是珍珠宝石缀得多啊,阿娘明日穿出去保管是整条街最闪亮的新娘子!”
“你呀!”许氏破涕为笑,两个女儿亲手做的嫁衣,她哪里会嫌弃?
她爱惜地抚平褶皱,叹道:“即便在初婚时我的嫁衣也不过是青色,这还是阿爹阿娘省吃俭用做出来的,如今再嫁,按理说不能穿绿衣……”
经历过柳福娘的婚礼,林悠然对宋代婚俗有了一定了解,所谓“红男绿女”指的就是大婚时的嫁衣颜色,男穿红,代表权威,女着绿,代表富贵。一般只有富贵人家娶正妻新嫁娘才能着绿嫁衣,寻常人家大多穿青色,侧室或填房着红衣。
许氏私下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嫁衣,是红色。
“又不是妾,怎么就不能穿绿衣了?”林悠然拎起嫁衣披到许氏身上,笑道,“谭叔三媒六聘一样没少,是按照结发妻子的礼制迎娶阿娘,阿娘自然想穿什么穿什么。”
林二丫重重点头,附和道:“阿姐说可以,谭叔说可以,我也说可以,阿娘就安心穿。至于旁人说的,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林悠然挑了挑眉,惊喜地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好丫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被最喜欢的阿姐夸奖,林二丫害羞地笑笑,脆生生道:“读书还是有点用的。”
林悠然忍俊不禁,许氏一脸欣慰。
有了两个女儿做后盾,她还有什么可怕的?第二日,她大大方方地穿上绿色嫁衣,等着心上人牵着高头大马来迎娶。
谭木匠穿着大红喜服,戴着青色方巾,刮了胡子,束着腰带,倒显得年轻了十几岁似的,同娇小貌美的许氏站在一起,竟如同一对少年夫妻!
迎亲的马是赵惟谨亲情提供的战马,马背和许氏的肩膀平齐,许氏踩在台阶上都勾不住马镫,正着急,就见谭木匠大步上前,将她拦腰一抱,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马背上。
围观百姓欢呼起哄。
许氏用团扇遮住红透的脸,暗地里白了谭木匠一眼。谭木匠好脾气地笑着,大把的喜钱丢到人群中。
有人酸溜溜地感叹:“许氏这下算是圆满了。”
刘娘子脆生生搭话:“这是她该得的。”
对方一顿,转而带上几分笑意:“谁说不是呢!”
苦尽甘来,莫过于此。
谭木匠的新家就盖在豆腐坊旁边,迎亲的队伍却没直接进门,而是从谭木匠家出来,循着日出的方向绕着南山村转了一圈,才到了豆腐坊门前。
接上许氏之后,也不能直接回谭木匠家,须得换一条路,逆着日出的方向再走一圈,才能将新妇迎进门。
这就叫“新妇娶进门,不走回头路”。
依着先前说好的,许氏不会再生三胎,而是把二丫带去了谭家,二丫改口叫谭木匠“阿爹”,将来为两位长辈养老送终。
林悠然站在豆腐坊门口,望着阿娘和妹妹的身影渐渐走远,终究没忍住,滚下泪珠。
借着衣袖的遮挡,赵惟谨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莫哭,你还有我。”
林悠然哽咽着,软声道:“你嫁给我,可好?这样豆腐坊就不会很空了。”
本是一句撒娇的话,没想到,赵惟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好。”
林悠然还来不及惊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地看到马背上的人,心下一紧。
不会又出事了吧?
赵惟宪注意到她的神色,故意没解释,反而板着脸说:“备好香案,沐浴更衣,准备接旨。”
林悠然提心吊胆一通忙活,同赵惟谨一起跪地接旨。
赵惟宪憋着笑意,清了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读完圣旨上的内容。
林悠然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瞧见赵惟谨脸上的喜色,这才怔怔地问:“这是……赐婚的旨意?”
赵惟谨道:“不止赐婚,官家还加封你为‘孺人’——婚前赐的封号,不因丈夫或儿子而显耀。吖吖,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林悠然心下动容,因为这个“自己挣来”的封号,也因为赵惟谨这番话。原来,他一直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也一直不动声色地成全着她这份自强与骄傲。
“恭喜郡公!”
“恭喜夫人!”
水牛等人单膝扣地,齐刷刷给林悠然行了个军礼。
林悠然红着脸回了一礼。
赵惟宪哈哈大笑,扬声道:“来来来,都留下,今日慎之请客,好酒好菜管够啊!”
小小的院落,一片笑声。
接下来的日子,林悠然不得不把心思用在准备婚礼上。
为什么说“不得不”呢?
因为呀,突然有一天,周围所有人都成了赵惟谨的眼线,无论林悠然去成衣铺子监工还是去河沿儿食肆帮忙,都会被人以“这里用不着你,好生准备婚事”为由赶出来。
林悠然想着在家画画羽绒服的新花样吧,林四郎几个小萝卜头冷不丁就会冒出来,嬉皮笑脸地拉着她出门采买。
她怎么都想不通,赵惟谨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就连二丫都被他笼络了去。
于是,林悠然只得被迫放下工作,一天到晚不是在逛铺子就是走在逛铺子的路上——衣裳须得买几套,头面要选什么样式,嫁衣上的禁步与回门宴上的有什么不同,就连婚后一年内用的襻膊颜色都极有讲究。
林悠然跟着长辈们一日日看下来,不知不觉长了不少见识。
林悠然在现代时也陪同学走过婚礼流程,从拍照到订婚纱,再到婚庆公司的选择,最后是婚礼当天的酒水席面,一圈走下来,值得回忆的幸福和感动没有多少,反而遇见了各种糟心事,婚纱照拍完,跑民政局把刚到手的结婚证换成离婚证的都有。
此时轮到自己,原以为会很麻烦,没成想,在家人朋友的帮衬下,在赵惟谨的宠溺纵容下,嫁妆有商有量地备齐了,衣裳头面不紧不慢地买回来,林悠然渐渐体会到其中滋味。
比如,她会选那支金灿灿的鹊头钗,是因为柳福娘说自己也有一支相似的,因着太过招摇她一直不好意思戴,倘若林悠然也买一支,将来她们一起戴上,就算被笑话也是两个人一起。
林悠然一边骂她一边拿起鹊头钗结了账,长长的街道上回荡着柳福娘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