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海中月 funny2333 4246 字 10天前

梅洲君皮相绝佳,口齿又伶俐,这上演讲台两个相,唱上几出双簧,却是信手拈来的把戏,他丝毫也不担心。

也就是教育部王部长那头口风太紧,油盐不进,先是讨了几篇论文,说是写得切中肯綮,这还没完,紧接着又要审定文凭,折腾到现在,才算尘埃落定。

梅老爷有心让儿子在王部长面前露个脸,因此一路上耳提面命。

“把你的混账话都收一收,王部长从前就提点过你,你留学这么久,他还总来问你,你倒好,才捎了几封信过去,情分都败光了。这次可一定要好好挣个面子,你要是想去教育部谋个一官半职,还得指望着他呢,听进去了没有?”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梅老爷见他这敷衍样,又不满起来,提着他耳朵道:“梅花,你听进去!”

梅洲君叹气,道:“爸,你跑慢点,当心闪了腰。”

最近的电话装在客厅里,梅老爷红光满面,健步如飞,一手捉着长子,身后缀着几个闻讯过来的姨太太,比他二十八岁中举人那会儿愈加春风得意。这一脚刚跨进门厅里,立刻有佣人替他翻了电话号码簿,摇了号,一通喜气洋洋的电话如投梭般飞扑王部长官邸。

梅洲君眼看着他老子捧起话筒,刚问了声好,脸上的笑纹登时如新剪的窗花一般翻了几翻,直恨不能在额心张贴出一幅大红双喜。

“哎……哎,文声兄,正是老弟,不错,是,是,这浑小子留学了是有七年了,不错,当年是第一名考的官费留学,说是不要家里的钱......哪有哪有,是你文声兄提携得好,要不是当初你老兄亲自开的蒙,这臭小子懂什么,哈哈......”

梅老爷把话筒夹在肩上,一手亲热地搭在梅洲君肩背上,拍了一拍:“这小子翅膀硬了,我倒也没见过他的文凭......哎呀,给破格提了博士?是,是,我当初也是二十八岁中的举人,家学渊源倒不瞒您说,有也有是有一点儿的,当然还是这小子自有造化,有您这样的名师......学校?这我倒也想不起来了,他们洋人的学校这么多......”

“客气客气......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什么?!”

梅洲君的肩膀猛然被钳住了,那只白胖的手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千钧的力气,几乎把他的肩胛骨捏出喀嚓一声响。

梅洲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只见他老子的脸色青红交加,那点喜色还半挂在眉梢,猝至的惊愕已如晴空霹雳般照面劈来,牵扯着嘴角的肌肉突突直跳,大喜大怒,仿佛要在那张局促的胖脸上,大摆筵席,同时张罗起红白喜事来。

“什么?假文凭?一定是弄错了,不可能!”梅老爷嘴唇直哆嗦,一手捂住听筒,叫道,“梅洲君,你拿的文凭,是那劳什子菲茨特大学的?”

梅洲君道:“什么?”

“我说你怎么比同批的提前几个月就回来了,还两手空空,半点不挂心,原来是诚心糊弄你老子!”

梅洲君慢吞吞道:“我也没想到,任春妒这样不争气......”

他话音未落,就见他爹抓着那支沉甸甸的话筒,照面就砸了过来。近在咫尺间,他也来不及躲闪,只听“哐当”一声响,眉骨上立刻炸开一片剧痛,紧跟着淌出一串热血,往眼里倒灌进去。

几个姨太太当时就叫成了一团,好在素贞还算镇定,抢过来拿手帕把他眉角捂住了,急得直道:“阿弥陀佛,可别伤到眼睛了,老爷!寿芝,快去把大夫叫来看看。”

六姨太也跟着惊叫道:“嗳呀,这可是铜镀金,有毒的,可别闹得破相了,这么好的相貌可惜了,我这儿有祛疤的香粉......”

梅洲君拿帕子摁了一下,拿开一看,已经晕开了枣仁那么大的一团血,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下连向来沉默胆怯的四姨太也忍不住了,忙道:“大少爷,血还没止住,再多摁一会儿,别急着拿开。”

梅老爷这头气得差点没昏过去,几个姨太太还争先恐后去关照不肖子眉毛上的小伤,面上立刻挂不住了。

他姨太太众多,能知情识趣的却也没几个,这会儿就连素贞都不赞同他,这么点新仇旧恨立刻齐齐涌上心头。

“大少爷!我看你们是巴不得他来当这个老爷!”他一把抢过佣人手里的电话簿,两眼通红地翻看起来,拿指头戳了个号码,就开始转起号码盘来。

素贞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开祠堂,登报!这样的不肖子,我留他在家里做什么!”

第19章

放在过去,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断绝关系绝不是小事。开祠堂,上族谱,召集各路叔伯姻亲三堂会审是免不了的。

只是如今各界思潮闹得正凶,但凡要断绝父子关系,总要登报昭告天下,书明祖产归属云云。

梅家正是半古半今,不西不洋的典范,梅老爷骨子里流着几百年来的家法族规,明面上却又是晋北盐商总会的会长,是数得出来的先进人物,因而在气头上尤其要把事做绝。

只是他这一通电话还没能打出去,王部长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梅老爷面红耳赤,实在无颜面对他,只是抓着听筒,手上的青筋激动着,一根接一根从皮肤底下绷出来。

“喂?文声兄,这实在是……唉,我都不好意思来这个口,家门不幸,你不用顾忌我的面子,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杀要剐都悉听你老兄尊便!”

梅洲君刚在佣人的服侍下,往眉骨上点了伤药,闻言又挑着眉毛看他一眼。

那睫毛上还糊着一圈没擦干净的血污,像是刚破壳的幼雀那样,支棱着一身湿漉漉的乱毛,眼珠子漆黑,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梅老爷跟他这目光一碰上,抓话筒的手又开始发痒了。

“......对,文声兄,我在听,”梅老爷道,“是,是,学业报告断了有三年了?”

他们官费留学生,向来被政府看管得很紧,每个月都要往教育厅寄学业报告,不论是出勤缺勤,还是考试等第,都记录在册,不容半点疏漏。

王文声显然对这个学生颇为上心,还特地去调了他的学业报告出来,起初种种履历还颇为漂亮,越往后就越是敷衍了。

这梅洲君是足够胆大妄为,连玩乐度日这档子事都敢往报告上写,一眼望去,除却打牌还是打牌,通宵达旦,笔迹潦草,看得他大皱其眉。

没过多久,这报告索性就断了。

照理说,前四年工夫足够他学成归来了,和他同批的留学生也大多在那时候归国,他却在那时候修书一封,说要接着深造,让梅老爷又运作一番,转了自费留学,这之后更是音信渺茫。

这大把的真金白银喂进去了,谁知道他心心念念盼回来的,却是一纸假文凭!

王文声沉声道:“此事在留学生里倒也不稀奇,出国日久,人如失缰之马,岂能不放浪形骸?只是洲君的品性,愚兄还是信得过的,你暂时不要下定论,亲自问一问他,要有什么处置不当的地方,也可趁早言明。”

以他这种刚直有余的文人脾气,肯给人辩驳的机会,这已是天大的情分了。

梅老爷强压火气,道:“梅花,这究竟怎么回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原来如此。”梅洲君沉吟道,“我这辈子的牌,恐怕都被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