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海中月 funny2333 4355 字 12天前

这一串动作堪称来去如风,梅老爷没反应过来,差点就吃了一嘴激溅起来的江水。

“老爷,当心!”福平作势替他挡了一挡,转头诘问道,“罗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三山道:“老爷,这就是要拜的第一座龙王庙了,您可知道,这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梅老爷把眼睛微微一眯,这船体量颇小,但既然是盐船,就得有些油泼不进,风雨不侵的本事,这时一眼看去,货舱外被篷布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人在其间出入。

篷布被卷起一角,露出里头堆积如山的麻袋来,质地和常用的土麻袋迥异,仿佛是掺了尼龙丝。上头印的字中不中洋不洋,梅老爷零星看懂了几个,当即认出来,这都是日本人的鬼画符。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这船已经飞快地滑进了江心。

“罗管事,”梅老爷徐徐道,“我们的船,看来是拿来招待了贵客啊。”

罗三山叹气道:“老爷,若是平常的租赁,我们是决计不肯的,只是......这伙日本人在江上走私日久,一开始卖的是些廉价色美的洋布,为了避开关税,都是从我们邻近的船户里偷摸租的船,您也知道,这里生意委实不景气,我们是年年赔钱,他们出价又颇高,这......这哪有把上门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平时不出货的时候,我们的船和人大多是租给他们的。”

梅老爷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点头道:“你接着说。”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这伙日本人卖的花色越来越多,手也越伸越长,什么油盐醋茶都要染指,他们的盐都是精盐,价格又低廉,也不掺多少泥沙,这么一来,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半个月前,我们船户的人就打定主意,哪怕把船烂在手里,也不往外租了,谁承想——那伙子日本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枪杆子。他们是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逼我出船啊,老爷!”

罗三山猛然拧过脸来,伸手往嘴角一指,那团淤血被咬肌一举顶起,面孔上的淤青勃勃跳动,仿佛发怒的猿猴一般,好不狰狞可怖。

梅老爷盯了他片刻,嘿地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罗三山微微色变,道:“老爷!”

“我说的不是你,”梅老爷摆摆手道,“我向来知道你们是最忠心的,不至于做出为财背主的蠢事。”

罗三山面色愈发难看,梅老爷眼风跟剃刀似的一动,福平立刻会意过来,抢先发作道:“罗管事,我们老爷向来心慈,体恤你们的难处,只是你们窝窝囊囊,在日本人处欠下的债,可不能倒让东家背上了。我也把难听的话放在前头,老爷这趟回去,是祭祖,梅家八房老爷都聚齐了,又有稽核所的担子压在肩上,这时辰是一分一秒也误不得,您可听明白了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省得,要是为这个,误了东家的大事,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你也别夸下海口,寻死觅活,”福平冷冷道,“船呢?”

罗三山叉着两手,侧耳静听片刻,突然道:“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驶来了几艘小电船,屁股后头各自拖了条两三米长的驳艇,上了黑漆,油光光的,仿佛肌肉贲张的小公牛一般。这船虽然不大,却也有舱顶遮风避雨,一路驶来轰隆隆作响,船底下碾开两条磅礴的白沫,显然劲力充沛。

这几条小电船都有老练的船夫掌舵,开到码头边整整齐齐停下了。

“这倒是可行,”福平道,“只是这样的船,颠簸起来未免太过厉害。”

“您可别小看这几条船,这都是我连夜租来的,前头的水路不好走,处处是暗礁,得用这种小电船才轻便,要是遇着什么要害关头,把后头的驳艇一放,开着电船就走,也有一线生机在,从这儿到马鞍口,用这种船,足够了。老爷,您看......”

梅老爷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分两条船。福平。”

福平道:“您只管吩咐。”

“我们的人,大多都是出过海的熟手吧?”

“是,福清、福宁、福如都在南洋跟过船,福寿是东海打渔出身的。”

“让这几个上电船,看看装不装得下货。拣两条最牢靠的出来。”

“是,老爷。”

福平得了令,急急回头使了个眼色,几个佣人从大船下来,暗自将手伸进怀里,调整了枪套的位置,这才跳上小电船,如临大敌般一寸一寸搜查起来。

罗三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道:“东家,我们这几个船夫都是熟手,这地方地形险恶,生人还未必走得通,一会儿让他们带路......”

“不必了,我用不惯,”梅老爷道,“这附近的水路,你都熟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会陪同老爷。”

他陪着梅老爷一行,又往电船边上踱了几步,低声道:“老爷,您稍等我片刻,我去取样东西。”

梅老爷一颔首,罗三山眼神一动,擒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船夫,轻轻往前一跃,鹞子似的跳在船上。那船夫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没倒栽进水里。

罗三山也不给他退避的机会,只是一勾手,那条奇长的猿臂就锁住了对方的膀子。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那船夫一脸苦相,拿眼神推避他片刻,终于熬不过了,从头顶上拆下一条脏兮兮的白汗巾来。

罗三山把那条汗巾抓定在手里,又轻轻巧巧跳回了岸上。

梅老爷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罗三山悄声道:“老爷,江上行船,有江上的规矩,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第二座龙王庙了。您往那边山头看。”

他这次指的,乃是江心最窄处,只能隐约看见两峰夹岸对峙,互成犄角之势,宽不过丈余,山上阴森森的树影如罗网般投在水中,再往后就更看不分明了。

“这五里水路,都是激流险滩,格外曲折,奈何自古华山一条路,要往晋北去还非走不可。临水有几个水寨,过去都是晒盐打渔的,近几年都没了活路,索性搞了几条土枪,并几十杆祖辈留下来的长鱼叉。这些人都是些急红了眼的亡命徒,过往的客船都是要照人头交买路钱的,有货的,缴下一半,带了女眷的,留下一两个——要是不交——嘿,直接给您把船撞沉喽,再往暗礁里拉起渔网,坐等着尸首漂下来,搜刮的就是死人钱!这儿来往的都是客船,谁惹得起他们?”

“有枪?多少人?”

“这可点不清,邻近几个寨子里的青壮,彼此呼应,遇着了肥羊就一哄而上,前几个月县城里还来了人剿匪,连条鱼都没叉到,船倒给掀翻喽!”

梅老爷泰然道:“我们船上都是盐,没什么油水,犯不着跟他们冲撞,真遇上了,他们也是竹篮打水,谁都占不着好处——福平,以和为上,轻易不要动枪,该打点的东西尽早备好。”

“是,老爷,依您看,份例是......”

“做生意嘛,虽说以和为贵,要是贪得多了,也得好好讲讲价。至于女眷么,”梅老爷道,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嘶,老四,你哆嗦什么?”

四姨太脸色煞白,强撑着一口气弯下腰去,把脱手的镊子一把抓住。那柄镊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就在两根指头间鸟嘴一般哆嗦着。

她体力不支,仅仅是这么个由蹲伏到起身的过程,就令她踉跄一步,眼前一股股涌上金星。芳甸连忙扶住她,转头去看梅老爷。

她那双眼睛肖似其母,轮廓颇美,里头含着的意味就不那么让人痛快了。梅老爷被她一声不吭地顶撞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没发怒,只是捋了捋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