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下了决心,慢慢将识海下沉,不再关注外界,全身心凝视自己临时的石头身体。
被埋住的感觉很不好受,黄河决堤泛滥,泥沙全翻过了一遍,土里甚至没什么活物,连蚯蚓蚂蚁都少见,睁眼闭眼全是一片漆黑,仿佛与世隔绝,如果是一个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恐怕会变成疯子。
日日夜夜过去,在险些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时,一个铁锹终于狠狠戳在了朱标头顶,发出噗的闷响。随后有人走动、说话,片刻后,一双手拍开覆盖在朱标脸上的泥土——刘福通埋的是真挺实在。
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红脸大额头,短鼻子,赤着脚,除了头上裹了一块布,腰间裆上裹了一块布外,什么都没穿,浑身的黄泥沙,正惊讶地看着他刚挖出来的大石头。
赵十九莫名的一阵心悸,他敏锐地明白自己似乎是揭开了一张不得了的大幕,石人的歌谣传唱那么久,所有民工全都听过的!
有一个叫王六七的人悄悄凑过来,他是白莲教安插在此处的信徒之一,机灵聪明,能吃苦,会处事,任务是鼓动民心,见赵十九挖出石人,赶紧过来插手:“赵哥,你这是找到什么宝贝了?”
赵十九和王六七关系不错,没有避着他,颤声回答道:“一块大石头,好像是石人,那首歌你听过没?”
“我读过私塾,认得几个字,我来看看。”
王六七几铲子将坑扩大些,只见随着泥沙的消失,石人背面的字露出来,他念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
赵十九险些跳起来,赶紧去捂他的嘴,压低声音喝道:“后面不能念了!不能了!快把它埋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王六七用一种赵十九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既然被挖出来了,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
啪!
鞭子劈头盖脸抽在王六七背上,一个兵骑着马,站在河岸上:“再偷懒没有饭吃,全部砍头!”
因为离得近,赵十九能看见王六七脸上抽搐的肌肉和咬紧的牙关,被强征做民工后,他自己、他身边的人,都被打过不知道多少回,他已经习惯从天而降的惩罚。
他感到吃惊的是王六七凶狠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两团火在烧,马上就要冲出眼球,化做野兽咬死所有敌人,但不知为何强行忍了下来。
转过身去,王六七又是赵十九熟悉的那个人,低头哈腰、逆来顺受:“马上去,马上去,没有偷懒,没有偷懒。”
小兵眯着眼睛嗤笑一声,手一扬,不由分说又是一下:“看你身体还够结实,正好来试试我的新鞭子。”
他能有威风,全靠手里的武器,没了它,就谁也不如。至于武器是干什么用的,他才不管,到了手上,他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早上睡醒了,他要打人,中午吃饱了,他要打人,骑着马跑一圈,他要打起码十几个人。
看见别人难受又不敢说,他就觉得很得意,很了不起。
尤其是老年人,朝廷并不筛选征来的人,上面的大人们是个人就要,身体不好的老年人有很多,一鞭子下去,立刻倒下,第二天就死,多好玩呐!
小兵想到这里手又痒了,不再理会王六七,喊了声驾,骑马走远。
马蹄踏过,岸上黄泥飞溅。
河道宽广,一望无尽头,成百上千的民工们像蚂蚁一般细细密密铺平在黄泥上,挥洒着血汗,每一次低头弯腰,都卸下一担沉重的沙土。
他们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是兄弟。他们离开家,就把家人的牵挂带在了身上,每一天,都有人盼他们回去。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来到这条河上,他们变成数字。
面对陌生的土地,暴怒的洪水,或是更可怕的人祸,一切挣扎和不平都将被湮没。
王六七用脚把泥拨回去,推了推赵十九:“快走吧。”
朱标静静看着。
第115章 入梦2
骑兵一路向前,所过之处,人们不禁全都瑟缩起身体,直到他走远了才站直。
“许夫子,人走啦!”
蹲在地上的男人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年龄有些大了,头发花白,胡子花白,脸上皱纹遍布,是这几队民工里最听话的那一个,也是最胆小的那一个,如果说人的勇气可以用水来形容,那么他的那滴水还未落下就会蒸发。
他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如果不能活着回去,她一定会被族里逼迫着嫁给地痞流氓。
“谢谢。”许夫子道,“一时半会儿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造孽的奴才,他就是马箭的一条狗!马箭叫他去吃屎他也敢!”
扶起许夫子的汉子瞪着眼睛,好像用目光就能把那背影撕碎:“要是老子没有爹娘妻儿要养,一准反了,把他塞进猪圈里。”
许夫子确实是个夫子,他读过书,有文化,看着有儒生气质,照理说是不应该在这儿的,只可惜他家里太穷,穷到没法打点关系,而强征民工,不会因为除了钱以外的东西放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几千年来深入人心,虽说当今的朝廷不重视这个,民工们却尊敬许夫子,爱和他聊天说话,力所能及下也帮帮他的忙。
许夫子有一点清高,他不太瞧得起周围的人,但是为了合群、为了生存,也就把那股文人的穷酸气憋住,没露出来。
“唉,这话私下里说说就好了。”许夫子道,“我盼着有天治好河,快些回去,即使吃不起,穿不上,也比把命丢下强。”
汉子觉得他很懦弱,但也不好反驳什么,岔开话题:“夫子,你说为什么就没人反呢?我听说白莲教在各地都闹起义,咱们这儿怎么没有?”
“人心似水如烟,起义又何尝是简单的?”
“那有何难,大家伙一起上,还能拦得住不成?”
许夫子想了个比喻给他:“这么说吧,你和我讲过你家里的事,光是你老婆和你娘闹矛盾,你就头大如斗,惊慌失措,这么多的人,你又怎样鼓动?”
“这……也是。”汉子道,“可我不行,总有人行吧?”